荒北的风，吹一冬。
这是苏瑶落对荒北雪原的第一印象，那是她第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坐在王座上翻看帝国朝臣的折子，父王将她抱上了那张王座，一个字都没说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
王座很大，苏瑶落觉得自己都可以拿来当床睡，就是冷硬了一点。后来她问父王，为什么要打制那么大，那个山一样的男人只是笑着，拿下巴的胡渣子扎她的额头，说什么有很多人想在那上面坐一坐，小了怕他们挤。
折子是慕容大将军写的，是那一天的第几本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说的是荒北的风灾，不过通篇的大白话，看着让人很舒服，很轻松，不像有些人，半天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看到这一句时，苏瑶落忍不住笑了一声，宏伟的光明圣殿汇集了无数匠人们的智慧，扩音效果很好，清脆的笑声在大殿上回响了好久，如乳凤初啼。
满堂的臣子看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坐在那里，一手撑着玉案，一手拿着个冰鉴果儿，十二张玉轮巧妙的把光反射到王台上，小姑娘的半截身子融在光里，像个精灵一样。
苏瑶落就看过大将军写的这一本折子，后面再没有，作为帝国边关的大将军，没有折子，便是没事，那才是最好的。
苏瑶落一直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可爱的人，虽然这样一个词用在一个威震荒北的大将军身上，似乎有些怪异，但她就是这样觉得，后来问父王，父王只说那是个憨货。
这一次出王城，她一直很期待这个“憨货”是个什么样子，本来如果不出意外，她早两天就已经看到这个人了，但是现在，人没见到，当初那本折子里的描述倒先一步有了切实的体验。
小七哥哥说往常的荒北，九月就算入冬，这个时候早应该下雪了的，但是这两年有些反常。苏瑶落在中都也见过雪，不过只是很薄的一层，有时候在天上就化了，现在，对“憨货”的期待，换作了对大雪的期待。
大车“吱吱呀呀”的，风像刀子一样，苏瑶落躺在大车上，头发乱了也不坐起来去理，不然掀起了布幔，身旁的小丫头又要说她把风放进来。
天压的很低，秃鹰只是一个小黑点儿，有时候小丫头会喊她看懒兔子，或者其他什么小兽。流浪了好几天，苏瑶落心里其实有些小开心，长在王城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外边还有这般宽广的世界，见到的一切东西，都是她不认识的。
而且，她终于能说话了，小七哥哥试了很多回，虽然过程有些失礼，但总算解了她的哑穴。这个男子的眼神很暖，跟二哥哥一样，说话声音很好听，一路上跟宫里的姆妈一样细心，身旁的小丫头总是大呼小叫的喊他的名字，苏瑶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想喊他“小七哥哥。”
小七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杀人，身下的大车便是抢来的，杀了七个人，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她从来没见过那种眼神，直到小丫头在她耳边说了那句，她才明白过来。
但是，她仍然觉得小七哥哥有些残忍，那些人什么都不会，都还来不及做什么，就倒在了他的小剑之下。
不过，她试着努力去忘记那一幕，自己是公主，既然那些刺客敢来谋害自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七个人虽然看着不像刺客，但是却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小七哥哥虽然残忍，却有着正当的理由。
......
......
顾小七很有些郁闷，因为风越来越大，天也连着阴了几天，这意味着今年的第一场雪马上就要来了。他有些后悔，昨天应该连另一辆车一起拉走的，这样就算有风雪来，总能搭个窝子。
身后公主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软软的，对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显得很有兴趣，偶尔出没的小兽，天上飞过的鸟儿，总要问个究竟。
野丫头总是执着于中都，城有多大，城里人喜不喜欢喝酒，什么样的酒多少钱一壶，城外有没有山，山上果子多不多。顾小七几次想回身去捂住她那张嘴，他去过中都，准确的说，从那里路过，野丫头的问题他知道大部分答案。
两个人小姐妹处的很开心，顾小七并不奇怪，因为她们两个实在长的有些像，而且还都姓苏，若有不知情的，说她们俩是亲姐妹十个最少有九个会信。
那天半夜他就醒了，刺客的剑法虽然有些诡异，但似乎只是许老三说的外门，没有足够的内家功力，伤不到根本。到了早上便又继续逃命，连着走了五天。五天里，追上来的人只有三拨，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过顾小七不担心，伤口愈合的速度超乎想象的快。
他没有去过大方城，只听说比窑关要大的多，公主第一次出王城，也不知道，没了官道的指引，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问人是不可能的，那样会暴露自己，只能先往北走，先离窑关越远越好，好在昨天终于遇到那一路小商队。
但是现在，似乎昨天那个独眼所指的方向并不正确。顾小七知道窑关右边是长干岭，长干岭过去是汉国，那么大方城只可能在西边，北风应该从右边吹过来，现在明显不是。
架子车停了下来。野丫头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小公主软软的声音响起：
“小七哥哥怎么了？”
“我想，我们走错方向了。”顾小七闷闷的说了一句，使劲抓了下头。他很奇怪这个公主为什么不怕他，也从没问过自己要带她去哪里，从解了她穴道，便哥哥妹妹的乱喊，按照城里人的习惯，难道不是应该要叫他顾公子的么？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野丫头从来只会大声的连名带姓。
“顾小七!你怎么连路都不知道就乱走！”苏小蛮一把跳下车来，习惯性的踢了他一脚。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前面看看。”顾小七没有理这个野丫头，闷闷的松了缰绳。
内息提起来，顾小七趁机活动了一下身子，迎面的风从两侧流过，又把他往前推去，数息之间便走出了半里。
迎面来的是一串小山包，没有山窝子，大些的树都没几根，山包下去，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似乎有些黑色的影子，看到不毡房。
“我们去山那边过夜。”顾小七回到大车旁，从野丫头手里接过缰绳。
“我来牵，小七哥哥你走了那么久，一定很累了。”小公主蹦蹦跳跳过来，一把夺了过去，顾小七不知道怎么拒绝。
马儿迈开四条腿，架子车摇摇晃晃的，顾小七轻轻的解释：
“那边有片胡棘林子，收拾一下刚刚好，远处应该有人家，我看到羊了，等黑了我摸过去看看，这天要下雪了。”
苏小蛮嗯了一声，把身子偎了过去，又极认真的说道：“家里我做主，外头你做主。”
顾小七笑了笑，揉揉苏小蛮狗窝一样的脑袋不再说什么，风吹起前头公主的麻布袍子，吹起一头散开的长发，枯瘦的黄马牵在手上，顾小七忽然想要是晴天就好了，最好是在傍晚，晚霞照在她身上，那样一定很美。
......
胡棘林面积不大，不过一根挨着一根长的很密，贴地砍出几个架子车的空地来，铺上干草，再把周围枝杈间的缝隙填一填，车挡在上风头上，一个小小的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完成。
中间挖个坑，小小的火堆生起来，串上两条干肉，火光映红了顾小七的脸，苏瑶落觉得他比二哥哥好看，虽然他总是不笑，话也不多说。
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但也不问，她相信现在这样是最安全的。因为出宫时父王说的那句话：遇到什么事情，跟着你的感觉走，那才是最好的决定。
顾小七感觉到公主的身子靠了过来，没有躲开，火堆实在有些小，娇生惯养，又没有武功底子，漫漫长夜会很难熬。
水就剩了一小袋，今天一天都没能遇到水源，两个丫头一人最多也就两口，顾小七抿了下唇，脱下袍子来裹在公主身上，小声叮嘱几句。
“小七哥哥，能不要杀人么？”小公主柔柔的问了一句。
顾小七楞了一楞，跃身出了家门。
......
......
晚间的风小了些，仍吹的脸上生疼，视线的尽头，一豆灯火忽明忽暗。
两顶毡房，羊圈在后面，看起来是一家人，古怪的口音顾小七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时不时一阵笑声随风吹过来，还有酒香。
这一片荒原顾小七是知道的，当年那个什么虎帅的屠场，据说下面埋了三万胡狼蛮子，连草都长的特别高些。不过因为死人太多，亡灵不散，两家都没人会来这里，眼前这一家却不知道为什么。
顾小七一边想着，从看家狗身上拔下短刃，又四周看了一圈，慢慢贴近毡房，身子刚蹲下去，身旁传来一句听不懂的话语。顾小七回头，篱笆高的一个小孩儿一边撒尿一边看着他又是一声大叫。
一支火把出来，小公主的话还在耳边，顾小七收起短刃站了起来，两手抱着身子一边抖着一边问道：“大叔能听懂夏国的话吗？”
火把拿在一个中年男人手上，壮实，魁梧，嘴里嗯了一声，“你是哪家的娃，这时候怎么跑这里来了？还穿这么单！”
顾小七楞了一下，他还没想好什么借口，男人也不等他，走过来把身上的皮袄搭在他身上，大手抓着肩膀往帐门口推。
“这天气，这冻的，进去烤烤，喝两口酒慢慢说。”
毡房有那个小家几个大，火堆生的很旺，老少七个围在火堆旁，肉刚刚烤熟，酒正香。顾小七伸出手去烤了烤，男人大声的说了些什么，一个妇人割了块肉递过来，刚才撒尿的孩子也递过半碗酒。
顾小七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小口，小心的打量着帐里的八个人，隔壁帐没有动静，应该一家人都在这里了，除了两个壮年男人，其他的不成问题，就不知道这两个要费多少工夫。
“你在那边犯了什么事跑过来的？”中年男人等他喝过酒问了一句。
顾小七马上装出副小心戒备的样子来，男人见了大声的笑了一阵，正要开口，账外又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男人取下火把走了出去，顾小七没动，也许这是个好时机，但是不知道帐外来的是些什么人，有多少，没弄清楚还是谨慎些好。
“喂，看没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个小姑娘？”
帐外的声音让顾小七站了起来，身旁的孩子马上拉住他的衣角，指了指靠里头的一堆杂物。顾小七明白他的意思，温和的朝着孩子笑笑，随手抓过一块生肉来涂了手，在脸上抹了两遍。
“你们夏国的人怎么跑我们这里来找？这看着就要下雪了，谁会往这边跑？”男人满不在乎的反问两句，话音刚落，马鞭声响起，一个“搜”字夹着痛呼声传来。
帐里大小的男人都站了起来，顾小七回身摆摆手，短刃重新捏在手上，又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老周去看看。”刚才的声音又说了一句，顾小七轻轻走到门边，揭开一角往外看了看。
火把后头一队骑士十多个，身上的衣服却是他见过的边军样式。难道是来找公主的？顾小七皱了皱眉，如果这样，交还是不交？许老三说的是交给什么慕容将军府，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
后来的马蹄声也停了下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不知说了句什么，毡房的男主人回了一句。
“喂，你们干什么的？看没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个小姑娘？”
“老子找老子的公主，管你什么年轻人小姑娘!”
“蛮种。”
“你又是那个马肚子里钻出来的野种！”
顾小七听着帐外的对话，眉头越皱越深，开始只是神秘的刺客，现在连边军，胡狼人也掺和了进来！他听过许多胡狼人的传说，说的最多的，就是野蛮，残暴，他想不出怎么这些人也得到了消息。
家被烧了，土墙还在，重新泥一泥，架上顶，又是新房。如果小狗崽子死了，再去找一只，还叫二丫。他从没想过什么去中都卖酒，长干岭下的那个山窝窝，才是他想呆的地方。
但是现在，事情似乎越来越不可琢磨，回家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远。
帐外的争执似乎越来越激烈，后来的胡狼人带来了好几个火把，荒原上亮了起来，夹杂着一点一点的飘落的白。
雪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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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