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苏小蛮总会梦到那个老巫婆。
老巫婆很坏，自己总是吃不饱，她知道老巫婆不是自己的娘亲，她不知道娘亲在哪里，为何要把自己卖给别人。记不得娘亲长什么样子，想恨也无从恨起。
连饭都吃不饱，怎么能长身子，苏小蛮知道自己长的不算好看，但是那个死人路过时总会默默的看很久，看自己干活，看自己挨打，也不上来劝。
死人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苏小蛮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衣衫也不漂亮，但是知道自己又要被卖时，苏小蛮还是在他路过时拦住了他。
“你买了我吧，再过两年，我给你做婆娘。”
死人并没说话，默默走开，老巫婆把自己扯进破烂的小院，又抽起了扫把。
后来苏小蛮知道自己被卖了三十贯钱，听说算是个不错的好价钱，不过这跟自己没关系，钱又落不到自己口袋里。
有关系的，是死人自己只有三贯钱，胖墩儿也只有这么多，付掌柜的借了一些，姑姑们借了一些。这是一笔很大的债务，自己跟了死人，还要过很久的苦日子。
死人每天还是那样跑堂，偶尔停下来听瞎子说书，付掌柜的也不管他，远不如后厨的胖墩儿辛苦，苏小蛮帮不的什么忙，便跑去隔壁找闲着的姑姑厮混。
那以后，她才觉得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吃的饱，穿的暖。
快乐的日子过的很快，死人一直都那么懒散，好多时候自己都要看不过去了，才替掌柜的踢他两脚。
除了练那个什么破心法，死人很上心，苏小蛮有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用，自家又不去招惹谁，怕什么来，还不如多睡会儿觉。
后来姑姑嫁了人，后来姑姑没了，后来搬到了山里。
苏小蛮有些后悔自己没跟着死人一起练，这样自己也能跟着一起去给姑姑报仇。
她不知道死人怎么杀的人，二十二人。死人不说，但是她知道一定是死人做的。
因为从那之后，死人经常会奇怪的起夜，一会儿走到这里，一会儿走到那里，又忽然把他那小剑取出来舞弄两下，悄悄问过见多识广的，说是得了夜游症，没的药医。
苏小蛮知道一定是先前杀了那么多人的缘故。
所以即便是自己成了大姑娘，即便死人三五回的恼她，她始终不肯分床睡，她要看着这死人。
......
现在死人顾小七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小蛮有些伤心，虽然自己喜欢跟小落落一起玩，自己也很舍不得她，但是那一刻，当死人不顾身后的人奋身跃起的时候，苏小蛮有些小小的难过。
她看到了周围追上来的人，她看到死人救走了公主，还有那个霜夫人，她也看到了死人身上的箭。
但是他就把自己这样丢在雪地里。
自己可是他花了三十贯买来的，就算跟胖墩儿一人一半，他也出了十五贯。
十五贯钱，差不多要一大缸酒，自己要没日没夜的剥好多天的山串子。
如果是胖墩儿，肯定不会丢下自己的。这个死人挨打的时候连胖墩儿都能卖，还有什么他舍不下的。
两行泪下来。
......
天早已大亮，马棚就一个顶子，几面的风吹过来，鼻涕都能冻硬。
右腿其实并不怎么疼，她就是想要死人背自己，这样的玩闹时光，总让人很快活。
但是被大车夹破的手指钻心的疼，还有马鞭抽过的后背，因此上刚才开饭她便没抢过人家，肚子里咕噜的叫。
“刚才没吃到吧，先垫一垫。”一个破碗递了过来。
“谢谢九哥。”苏小蛮看着这人挤出个笑脸，却是杜九，大手端着的碗里还有小半碗粥，虽然是他吃过的，总好过没有。
“你们怎么在这里？小七呢？他一个人带着公主跑了？”杜九看着小丫头三两口把粥吃完，又小声问了一句。
当初听说公主失踪，衙门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是被城外几十里两个半大孩子抢走的，再一听方向位置，杜九就知道一定是顾小七。在他想来，乡下孩子，除了顾小七没谁有这个本事。
后来一直没听到公主被找回来的消息，他心里的好奇心也是一天强过一天，一个是那顾小七为什么要抢走公主，再一个便是人跑了哪里去。这为了找公主，城里城外早翻了天了，却一点动静没有。
前两天，城里头又开始抓壮丁，听说前头两家打起来了，要押运粮草军械出关接应，衙门里头也要出人，这等苦差事，杜九托了半天人情也没推掉，只得带了两个命苦的兄弟一路帮着看守。
刚才在路上，听到前头又在鞭人，他念着一城乡亲便上去瞧了瞧，没想到却是这丫头，十多岁的孩子哪经的起这班杀才的鞭打，冲上去挨了几鞭，又说了一通好话才糊弄着把人救下来，不过从进了这里，一直忙着安排牲口粮草，也没机会说上话。
苏小蛮这会儿也是气闷的很，心里把顾小七都扒了几层皮下来，这时听到杜九问起，便没好气的说道：“顾小七死了！”
杜九一听这话楞了半天，好一会儿才又问道：“死了？什么时候？那公主呢？”
“九哥你又娶不回家去，老问公主干什么，也不说帮我去找些伤药来。”苏小蛮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揭起衣服来看了看腿，老长一条印子已经肿了起来，轻轻按一下便要命一般。
杜九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讪讪的说去找找便出了马棚。
苏小蛮把身子挪到两边护栏夹角，又把地上的干草捡拢些，想起顾小七不由又有些担心，追上去的短命鬼那么多，他再厉害，又怎么打的过。
押运车队的男人有上百个，分散在几个马棚里，苏小蛮认得的只得两三个，都没分在她这棚里，也没人来找她说话，等杜九找了半天，只找了些刀伤药来，苏小蛮小心擦过，靠在护栏上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
雪从傍晚开始下，苏小蛮醒的时候天都黑了，好在这一回的晚饭，杜九帮她留了一碗。吃完冷粥，马场里慢慢安静下来，苏小蛮心里把顾小七的皮又扒了一层，抱着身子又开始苦挨。
挨到第二天天刚亮，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杜九找机会过来叮嘱了一句“小心跟着”，吃过早食，一众青壮装好车马，又在马鞭的驱赶下出了马场。
大雪连天，车队走的很慢，出到荒原上转头向北，走了大半天又转向西边，到天擦黑时终于停了下来。大车围成一圈，兵卒们在中间扎下营帐，青壮们在外围也找好了自己的位置，苏小蛮半中间塞进来，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得跟杜九挤做一处。
刚躺下，见先前马场里的那些蛮子寻了过来，领头的正是那额则纳，却是来找她过去睡的。
杜九他们本以为只是把车队送到边关军寨便回，因此上该有的露营的物事便不齐备，这夜里也不好过，而这些蛮子，离开时趁乱收拢的些军卒们不要的袍子却多，苏小蛮听他说了，便跟了过去。
如此又走了一天，苏小蛮只觉得自己要死了，晚上干粮也吃不下，便藏在一旁，刚躺下没多久，听的那些兵大爷又叫了起来。这一日扎营要早些，天还没黑，苏小蛮爬起来看了会儿，那些兵大爷一个个的都上了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兵老爷们在车阵前方列好了队，几个像是领头的来回吼着，苏小蛮也没心思去听说什么，看着周围一片雪茫茫的，几个山包上连根树都没有，跑也没地方跑，只能心灰意冷的又躺了下去。
刚躺下去，杜九就跑了过来，小声说道：“后面不知道什么人追了上来，看样子怕是要打起来，你等下小心些躲车后面。”
苏小蛮这会儿半分力气都没有，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心里想着顾小七个死人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得等下就要死了，还死的这般难看，憋了两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一个人伤心了会儿，听到阵马蹄声滚雷般一路响过来，连忙翻身爬到大车下头躲了，撑着脑袋又去看前头，先前列队的大爷们也催马迎了上去，又过了一会儿，喊杀声飘了过来。
两边厮杀了一阵，也没分出胜负来，苏小蛮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瞧着好像打不到这边来，又后退着往车外爬，爬了两步便觉得脚被挡住，好不容易掉了个头一瞧，只见那巨人坐在雪地上，正冲着她咧着大嘴。
这两日军爷们管的严，苏小蛮也没机会去找他，此时见了，看他像是在笑的样子，便小心翼翼的爬了出来，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上满是伤痕，伸手去摸，他也不动，心里又起了些玩心，便轻轻踢了一脚小声问道：
“我叫苏小蛮，你到底有没有名字？”
这巨人听了，一张嘴“苏...苏...苏...”了好一会儿，也叫不出个完整的名儿来，苏小蛮又走近了一比，这人坐着都要比她高些，一条胳膊都有她腰粗，伸手掐了一下，跟掐在树上一样，听他肚子咕噜叫，想是饿了，便把刚才没吃的糜子面端了出来。
这人吃了干粮，嘴里发出些“呃呃”的声音，仍盯着她看，苏小蛮估摸着他可能没吃饱，瞧了瞧四周，青壮们都躲的远远的，回身摸了摸车上的麻包，像是粟米的样子，便小心的去划开个口子，用碗接了半碗又递给大个子。这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去就往嘴里倒，如此一连吃了四碗，才垂手揉了揉肚子。
苏小蛮看他意思也停了手，想了想又去扯他胳膊，扯了几下没扯动，干脆指了指车轱辘说道：“你坐过去。”
等了一下还是不见反应，又想出个办法来，自己去靠着盘腿坐了，又站起来，指了指那怪人，又指了指刚才她坐的地方慢慢说道：“你去那里坐。”
这下大个子却是懂了，喉咙里叫了几声，起身去那边照着样子坐了。苏小蛮找着了乐子，咧着嘴笑了一声，径直坐在他腿上，又把身子往后靠过去，这人环过胳膊一动不动。
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过来，连忙扭身去看，两骑直奔了过来，短刀指着车圈里青壮大声说道：“起来起来，都他娘的要死了还舍不得那身皮子。”
这两人一直到车圈前头停下，其中一个又叫道：“杜九，杜九，把人拢起来，车上的马刀一人一把，都给老子前头顶着去。”
青壮们一听便明白这些兵大爷怕是打不过，要拿自己去冲阵，一个个的都叫起来，一齐叫的两声，又听的一声痛呼，苏小蛮一瞧，却是一人被砍翻在地。
那军卒还要再砍，杜九连忙上去一把拉住往后退了两步，又探头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这人哼了一声，杜九又转过头来大声喊道：“对面人也不多了，赶紧的去拿刀，不然杀过来大家伙也是个死。”
话音刚落，身后两个军卒也附和两句，说些立功受赏的话，人群中有胆大的便去左手边车上抽了刀，两个兵卒又把剩下的赶了一圈。
苏小蛮瞧着这阵仗，早把身子缩在了那怪人身侧，眼见着一个兵卒往这边过来，又往车底下爬，那大个子却不知怎么回事，也回身学着她往里头钻。
兵卒过来踢了那怪人两脚，吼道：“入你娘白长这么大个子，赶紧给老子出来。”
怪人也不理他，只想着也钻进车底来，那兵卒一下火气，扬起刀来便在他背上砍了一刀，怪人吃痛大吼了一声，苏小蛮只觉得耳朵都要聋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捂住，又见这怪人肩膀用力一顶，竟把大车给顶翻过去，一车麻包散了一地。
怪人顶翻了车，仍是不回头，也学着苏小蛮趴在地上，苏小蛮只觉得这大个子有意思，看那兵卒扬刀又要砍，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住手”，自个儿也站了起来。
杜九那边把人列了队也跑了过来，看了看怪人跟苏小蛮说道：“小蛮他能听你话？反正是个憨货，叫他上前头去。”
他刚见这人时也唬了一家伙，后来问了两句，跟他一块的那些胡狼人只说是山里抓来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异种，话也不会说，打他也不怕痛，谁跟他说话都是张着大嘴笑，眼下见了这丫头跟他站一块儿，也是随口一说。
苏小蛮听了这话却是不高兴，有杜九在旁边胆子又大了些，嘴里哼了一声，小脸一扬说道：“什么叫憨货？说的这么难听，再说我这才刚见着他，哪里叫的动了。”
旁边兵卒看着前头退下来的兄弟越来越多，这时候也不耐烦，听这小丫头这般说话，竟是一刀斜劈了下来，杜九刚只得大叫了一声，却见那怪人伸胳膊挡了这一刀。
苏小蛮也是小脸唬的煞白，见大个子挨了这一刀，心里好是不忍，连忙说道：“你们不要打他，我跟他说就是了。”
此时前头败下来的兵卒已经有十多个，一个个打不赢贼人，却拖着受伤的身子冲到青壮队伍里又砍翻两个，赶着一班人出了车圈，苏小蛮瞧了两眼，只得捶了那怪人两拳，见他低头看过来才说道：“你跟着他们走。”说完又指了指一路小跑向前的青壮队伍，又指指远处的战场。
苏小蛮说完，那怪人又“呃呃”两声，似乎又听懂了，伸手便把身前兵卒手上的刀抢了过来，拿手上晃了晃又丢在一边，转身去抓住翻倒的车辕，单手便提了起来。
三人在一旁看的瞠目结舌，怪人把车拎在手上挥了挥，似乎觉得不太顺手，又放下来抓住车轱辘两手一扯，把两个个车轮都卸了下来，完了再试试手，又低头朝着苏小蛮笑了两声，一把兜住她臀部把她抱了起来，右手拎起大车便跟着那些青壮朝远处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