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天不亡我
凤鸾殿中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而我整个人如虚脱般坐在地上。木偶掉落在地面上,咧着嘴,仿佛在嘲笑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木偶上刻着铁铮铮的三个字:懿如兰。她洪福齐天,福大命大,胎儿倒是没事,只是人受了惊导致情绪异常不稳定。
玄熵和淑妃刚刚把她送回朝凤殿休养,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而对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误会了我,他让我平白无故地被责骂,而他却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
我微微地低头,看着我的左手。天意如此,我曾经多么痛恨我必须花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去写字。而现在,它却救了我一命。
天不亡我。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自小到大,我便是和姬妘一起学书法的。而她的字和我的字是出奇的相似,如果不细细地端视,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分差。但是我是用左手写的,就算是练得再努力,都始终有些弯扭。而我,更是费了比别人更大的劲儿,所以写出来的字,一笔一画,一字一行之间都是刚劲十足。
而玄熵,他也善于写字。纵使没有看过我的字体,但他至少应该记得姬妘的字。这其中的毫厘之差,他一定会发现。
宝仪的话不攻自破,而这字是姬妘所写,这木偶上的针也是她插上去的,是贤德皇后一针一针死死地插在木偶里,仿佛那个木偶就是她恨得牙痒痒的人。而她,如今已深葬黄土之下,跟一个死人,已经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死亡,就是一种解脱。面对死亡,任何事情都能够得到宽恕。
而我们,却不得不活着。
"皇后娘娘,您快起身。地上凉,坐在地上也不成体统!"一双纤纤细手突然搀起我的一手,一股暖意霎时从手心滑向心底,我愣愣地看着一脸关切的安婕妤,心中迷惑不已。
"皇后娘娘,误会解开了,不怪您,一切都过去了。"安婕妤粲然一笑,笑容仿若是和煦的春风一般洋溢着暖意。
"你为什么……"我噤若寒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娘娘,你相不相信缘分。"安婕妤的笑容变得神秘起来,"臣妾第一眼看到您,就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您身上有种东西,有种气质,那是宫里任何一个女子都没有的,而那种东西,会吸引到宫中任何一个人的注意。而您,在刚刚危机四伏、四面楚歌的时候却仍旧镇定冷静,臣妾真的从心底佩服您。相貌是天生的,伤疤是能治好的。而那种东西,是一个人的天性,是永远都学不来的。"安婕妤的眼睛突然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仿佛是敬仰又像是羡慕,而她的话音里满是真诚,没有一丝的虚假。
我淡然一笑,心却早已支离破碎、千疮百孔。景仰我,羡慕我,会不会有点太可笑了?
身旁的侍女早已纷纷地跑过来扶我,琉珠仍旧发愣地站在那儿,自从她突然开口说小姐是用左手写字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睁着空洞的大眼,不知眺望着何处。
看到她这一副令人心碎的模样,我突然想起琉璃杏仁般的大眼以及她为我担忧时的表情。可是这一切,再也不可能发生了。再也没有人知晓我的心境,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紧急的时候助我一把,再也没有人会关心我像关心她自己一般。
琉璃,她死了。
刹那间,泪如泉涌。泪水从干涩的眼眶中汩汩地流出,决了堤。
而我这个罪人,却仍好好地站在这里,却仍旧好好地活着。
我不能死,心底有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支持我。现在的我不是一个人了,我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命,承载了太多人的恩怨,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狠狠地别过头,强忍着不再去看琉珠的脸。而泪眼模糊中,却看见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宝仪。
她的表情有些呆滞,仍难以置信这一切的发生。她想要逃,身子却仍旧牢牢地跪在那儿,像是定了的石像般僵硬。我看着她挣扎的表情,一抹冷笑慢慢地在嘴角边蔓延。
这个后宫好似一个大染缸,每个人能变各种颜色。而我误打误撞地入了此地,开始的我或许会迷茫,会不知所措,难以分辨这斑斓的颜色中,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欺骗、背叛,以及死亡还有被污染的心中那一方净土。
权利与欲望的熏迷,爱与恨之间的折磨,而我,从来没有想过争什么。
我斗,只是为了自保,不让身边我爱的人受到伤害。而现在,我爱的人却离我而去,这些人却仍旧不放过我。什么善良,什么怜悯,通通见鬼去吧!
我没有旷达的胸襟,更没有以德报怨的宽容。我已经忍了太久,今天是该她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我摆脱开安婕妤和其他侍女们的手,略带跌撞地向着宝仪走去,脸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浮上了一抹怪异的笑容:"宝仪姑姑,你怎么还跪着?今天姬妁可是要真真谢谢你呢!"
宝仪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突然一点点暗淡下去:"皇后娘娘,宝仪自知有罪,请娘娘责罚。"
"宝仪姑姑,你有什么罪啊,本宫洗耳恭听。"我的眸子迅速地变冷,紧紧地攫住她的眼。
宝仪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而她的眼扑朔迷离。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张口结舌。
"说不出来了,要不要本宫代你说?"我轻轻地低吟道,嘴角轻扬,微微一笑,仿佛在叙述一个令人心醉的故事,"宝仪姑姑,你可是人中'翘楚'啊!当然,你的本领自是不一般,从本宫初进宫,你便已经动手了。沐浴时你便在室里放了扰乱人心智的香气,加上本宫身体本就劳累,自然不会对香气有任何的异样感。其他宫女们也同样恍惚,而本宫在水里因为睡着而着凉是那么理所当然。你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毫无蛛丝马迹可寻。可是我亲爱的姑姑,你忘记了把那香气的'根本'彻底地驱除,而把它留在了身上。很遗憾,这一切本宫都发现了。再接下来,懿妃派了个宫女拦住了皇上,而蒙太医说我病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你做得简直堪称完美。然后,便是从药入手,那药里一定下了不少料吧!药好啊,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损坏本宫的身子。然后有一天香消玉殒了,还是因病而逝。凤鸾殿的那些日子呵,本宫真的也想过就这么安乐地死好了,就借着你们的手安乐死得了。你们满意,本宫也乐得如此。只是天,偏偏就让我活了下来。还有背后里的一些偷鸡摸狗的琐碎事,本宫一字都不想提。可是今日,亲爱的宝仪姑姑,你终于拿出了你的看家宝,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你说今日本宫该如何是好?在你眼中不成器、笨笨蠢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一直碎碎念着,可是并未忘了观察宝仪的表情,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暗波流动的眼眸,这一切,始终未逃脱我的眼。
"皇后,何必跟一个奴才动怒。奴才生性命贱,勾里搭外,吃着嘴里看着锅里,不可轻信。对付他们,根本不用讲什么无用的道理!"安婕妤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满是鄙夷地啐了一口。
"皇后娘娘,您赐死奴婢吧!"宝仪突然一脸镇定地看着我,眼中流溢着坚定的光芒。谈及死亡,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仿佛是为国都而上战场杀敌的兵卒,因为心中揣着为国报效必死的决心,所以才会大气凛然,毫不畏惧。
我一脸平静,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波动。也许是因为知晓了一切,心中的那抹恨意与怨怼早已被抹平。而她此时的这副模样也并未使我感到多大的震惊,不得不说,就从她请死这一点来看,宝仪真的是个忠诚的人。而这份忠诚,不能一分为二,所以她才会做出那么多与我作对的事情。而我要的,并不是她的死。
"宝仪,你知道本宫为什么知晓一切却甘愿忍气吞声、装傻充愣吗?不是因为本宫害怕,而是因为本宫不愿争。这是非之地,本宫并不留恋。这虚荣的装饰,本宫并不需要。本宫宁愿安乐死去,也不愿被这些是非恩怨缠身。是上天,是你们,逼着本宫活下来的。既然如此,本宫就要活下去,活得更好。"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然后又缓缓地睁开。唇瓣早已被白齿咬得鲜血弥漫,溃烂不堪。而此番话,与其说是对宝仪说,反倒是更像我自己对自己的警示。
"本宫并不需要你的命,本宫只想知道,贤德皇后的死是个意外。"我深深地睃了宝仪一眼,缓缓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