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仪的脸色越发地苍白,近乎是一张白纸。而她的嘴唇,从红润慢慢地转为青色,青得发紫。嘴唇嚅动着,似要说些什么。我会意地靠近她的嘴旁,轻微到几乎没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娘慧眼冰心,宝仪害了你那么久,实在是不得已!娘娘要怪,就怪……"
"怪什么,你说啊,怪谁?"
话还未说完,她突然两眼一翻,白光一闪,挥舞在空中的葱白手指突然软了,直直地便掉了下来。头耷拉着,而眼睛已经紧紧合上,纵使有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让它重新睁开。
死亡,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来人哪,传太医。"安婕妤恐怕是被这场面给吓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门外的太监喊道。
"不用了,她死了。"怀里的尸体一点点地冰冷,我静静地将她置于地上,才发现自己的心如同尸体一般,越来越冷。而它,却怎么也死不了。
一滴眼泪凝结在眼角,却怎么也滴不下来。
"罪有应得。"安婕妤低低地嘀咕了一声,"皇后莫伤心。"
一天之内,我竟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甚至面对了两场死亡。一次是耳闻,一次是亲眼所见,生命消逝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什么都是抓不住的。
只有活着,才是最实在的。
人虽然不是我杀死的,而我的手上却沾满了罪孽的鲜血。我不想斗,别人却来害我;我不想害人,却还是害了人。
呵,到底是谁罪有应得?
"小福子,小德子。你们应该知道宝仪的家乡在哪吧?就说奉本宫的懿旨,将宝仪的尸体运回她的家乡。"以德报怨,没想到我竟如此做了。
"奴才遵旨。"
"皇后,您为何要这么做?您难道忘了,前面这个贱人还诬陷你!皇上差点就……"安婕妤的脸上满是愤愤之情,而她的语气里满是不解。
"安婕妤过来本宫这里做客,本宫还让安婕妤看了那么多笑话。人死了,便随它去吧!原本还想好好地招待安婕妤,与安婕妤喝喝茶,聊聊天。不过本宫真的累了,安婕妤兴致甚高,不如改日再一起品茗。"我朝着安婕妤微微一笑,笑容可掬地说道。在死亡的阴影下,悲伤和疼痛的包围之下,我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尽管笑容是那样的凄楚与疲累。
宝仪错就错在她太过忠诚,而失去了自己活着的意义。更或者说,她活着,仅仅是为了忠于那个人。
而我为什么不弃她的尸骨于不顾,任其由火焚烧,而要将她运回家乡?
或许因为她最后的忏悔,人孰能无过?知错就改,虽然她再也改不了,但善莫大焉。
或许因为琉璃的家乡不知在何处,而我只能任凭她的尸骨随火而化,却不能让她回过自己的家。这是我心头的一个隐患,而宝仪则是一种变相的补偿。
更或者是因为我看开了死亡,人固有一死。今日侬葬花,他日谁葬侬?今日我将宝仪的尸体做任何处置,他日会不会有人也同样地处置我?
究竟是为何,连我自己都摸不透此时自己复杂的心思。
"既然如此,臣妾早已听说皇后身子不清爽。皇后娘娘好好地养身子,臣妾过去懿妃娘娘那看看情况如何。"安婕妤微微一愣,但聪慧如她,已经听出了我话里的逐客令。
懿妃。
不知为何,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原本已经忘却的画面突然重现脑中。
她痛苦的脸蛋与他焦急的脸庞,我只觉得连牙齿都仿佛在打战。
"本宫就不去了,安婕妤替本宫捎个话。就让懿妃好好地养身子,注意身体,好早日产下龙子,为我太平朝延绵福意。"不知道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力气,硬是支撑着我说完了这段话。
"臣妾一定将话带到。这样的话,臣妾就先告退了。"不知为何,安婕妤的话生分了许多,没有了最初那股子热情。
"琉璃,扶本宫……"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琉璃,嘴巴不经意之间便喊出了那个名字,而眼泪也就不知不觉中掉了下来。"琉珠,琉璃死前说了什么?"我紧闭了一下润湿的眼帘,颤抖地问道。
而身后,是一片死沉般的寂静。
"琉珠。"我微微地转过头,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而眸子在同一瞬间霍然放大,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空荡的凤鸾殿中,琉珠已不知去向,而地上是掉落一地的珠子,散落着,滚动着。
我只觉得心口一紧,像是有人无形之中紧紧地掐住了我的喉咙,难过得几乎要窒息,不能自已。
"小姐送给我和琉璃的,哇!好漂亮啊!"
"小姐你用心良苦,上面还刻着我和琉珠的名字,煞是好看呢!"
"嗯,既然是小姐送的。除非我和琉璃死了,不然我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在身上。"
某个时间的画面突然重现,而琉珠和琉璃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宛如昨日般清晰。
除非我和琉璃死了,除非我死了。琉璃已死,珠子便断。而最让我惊恐的是,琉璃的珠子中还混淆着琉珠的珠子。琉璃已死,珠子便断。那琉珠,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纵使是一时的笑语承诺,可我的心中仍旧不安。
"琉珠呢?琉珠去哪里了?"我冲着大殿里的几个宫女吼道。
"回禀皇后娘娘,琉珠……琉珠在刚刚宝仪姑姑死的时候……就走……走出去了。"那几个宫女明显吓坏了,回起话来都期期艾艾。
"她去哪里了?"
"这个奴婢们不知……只是奴婢们听琉珠嘴中叨念着……"宫女们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叨念着什么,不要吞吞吐吐地!"
"回禀皇后娘娘,她说,琉璃,我来陪你了。"宫女们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惊慌,而在我听来却是格外的悲凉。
琉璃,我来陪你了。一想到宫女口中琉璃说的话,我的心就会极度地不安,仿佛琉珠此时已离我而去。不会的,不会的,只要我不坐以待毙,我一定能找到琉珠。
我一定能阻止她。不管她想怎么死,我一定能救下她。
"你们几个,分头去找,一定要把琉珠给本宫找回来,本宫要她活。"我的声音虽轻,却是坚定无比,不容质疑。
"是,奴才(奴婢)遵命。"太监宫女们唯唯诺诺,不敢有一丝怠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思绪在此刻死死地紧绷着。
艳阳高照的天晴空万里,一点也寻不到曾经大雨磅礴的痕迹。一场雨之后,万物都显得格外的清新。阳光在翠绿的叶子上休憩,跟着斑斓的蝴蝶一起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蝉千啭不穷,永不知疲倦地叫唤着,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雀儿,轻啼一声,从头顶上飞过。
如此好的天,却与我此时的心境格格不入。
凤鸾殿如此之大,琉珠究竟去了哪里?我又该从哪里寻起?
"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欹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着眉儿,成甚滋味。"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幽咽般的箫声,很清,很淡,却透着一股悲凉的意味。"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着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注1)
原本紧绷着的心绪竟在此刻慢慢地放松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循着箫声走去。反正找琉珠也没有头绪,或许是天意,不如跟着这从天而降般神奇的箫声走。
琉璃温文儒雅的微笑,琉珠大大咧咧的开怀笑容。琉璃在遭受刑罚过后凄楚的模样,琉珠空洞死灰般的眼神……一幅幅生动的画面闪现脑中,一声声低语在耳边倾诉。不知不觉中我竟已走出了凤鸾殿,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而那坐在石凳上的人,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杏仁般的大眼中黯然流动着什么,脸上的妆容被泪水而模糊,这里一处白,那里一晕红。而她的眼神在触到我之后,变得炯炯有神。有些错愕,有些疑惑,而更多的是欣喜。嘴角弯起,笑容是如此灿烂。
"啊——琉珠。"我欣喜若狂,而眼角却簌簌地掉下眼泪。
"小姐。"琉珠像是受了惊的雀鸟,将我整个人紧紧地抱起,"小姐,琉珠错了。"滚烫的眼泪滴进我的脖颈里,留下淡淡的痕迹。"琉璃死了,我们才更要好好地活着,为琉璃报仇。"
"琉珠,是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害了琉璃,害了你。"恸从中来,我动情地抱住了琉珠。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注2)悠扬的箫声突然响起,不似前般的悲愁,只是有股淡淡的惆怅,别有一番风味。
箫声四起,却未惊到枝头上的雀鸟儿。反而更多的鸟儿纷纷飞来,扑动着翅膀亭亭地立在枝头上静静地倾听,偶尔唧唧喳喳地叫唤两声,倒是像人在叫好般。
箫声,有人。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我微微地怔忡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回过头。嘴上轻轻地嘀咕着,而脸上的笑容在触到那人的脸庞后彻底地凝结住了。
箫声咽,却仍旧余味缭绕。鸟儿扑扑地从枝头上离开,杂乱了我的眼。
而他平静得毫无任何波动的脸庞,却仍旧清晰。
是他。
注1:出自北宋词人柳永《慢卷袖》。
注2: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