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小刀重新归位,供奉于月华殿望月台上。
书信经神农殿一番诊治,最终无能为力,成为最普通的一名月华殿人。
书信回到了月华殿后山的小书房,月光透过屋边的千年古树依稀照在房顶,清冷依旧。书房里是一些简陋的摆设,除了靠墙的一张木床,两边各树了一个书架,书架上整齐摆放着许多古旧的书籍,都是书信多年来搜集的一些珍贵孤本。
看了一眼卧在床上睡去的书书,看书书嘴角含着的一丝微笑,书信笑着摸了摸书书的头。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窗下的书桌上,斑驳的书桌除了文房四宝,空无一物。
书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石块来。
这是书书送给他的猪形石头,当初被伙计摔断了一个耳朵,书信把猪和碎掉的耳朵都捡了回来。
回上阳宫的路上,书信早就把耳朵重新粘好,他仔细地把那颗只有他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石头轻轻放在窗台上,久久地看月光照在猪鼻孔上,冰冷却温暖。
对书信和书书来说,这是最安逸的一个夜晚,对上阳宫来说,这是注定不平凡的一个夜晚。
半夜时分,万里无云,皓月当空,是满月。
月华殿上空如同一面镜子,无时无刻吸收着月华的力量。而月华殿最高处的望月台上,则是月华最凝聚的地方,那是供奉夜小刀的地方,也是上阳宫的野望最光亮的地方。
月华殿吸收的所有月光,恭敬而无私地将所有月华的力量贡献给望月台,献给望月台上夜小刀。
望月台逐渐明亮起来,然后,一道月光从望月台直射夜空,形成一道光柱,与天空的明月相印成趣,这光柱,璀璨威严地重新出现在上阳宫中。
这正是夜小刀正式归位的景象,上阳宫把这景象唤作“月桥”。
上阳宫所有弟子当晚都看到了“月桥”重归望月台,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夜小刀回归了,就代表书信正式失去了夜小刀的传承。
就在“月桥”升起的那一刻,月华殿的上空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阴火,淡蓝色的透明阴火瞬间包裹了偌大一个月华殿,在月光下熊熊燃烧,月华殿弟子无不噤声。
这是火道子愤怒的阴火,火道子最为愤怒的火焰。
书信看着空中燃烧的那一片怒火,轻轻笑了一下,走回床边,静静地躺下。
一个大书生,一个小书生,安安静静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书信带着书书来到了上阳宫。
四殿殿主和上阳宫宫主已经等候在大殿中。上阳宫宫主上官青云笔直站在大殿正中,一身青布青衣,朴素无华。他双手负在背后,眼神深邃,目无表情地看着殿外。
左侧是火道子和破万阵,两人互相瞪着对方,眼神里擦出火花,碍着上阳宫主的面,没有吵起来。
右侧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身材魁梧,额头高耸,太阳穴边青筋凸起,一双粗糙的双手孔武有力,两手交叉抱胸在前。女的温文尔雅,眼角含笑,看着火道子和破万阵两人。
五人均是一言不发。
书信拉着书书的手跨进了上阳殿大门,书书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压力,拉着书信的手上力道逐渐加重。
书信感受到书书的紧张,向他笑了笑,示意不要紧张。
两人缓缓走到大殿中央立定,平静地看着上阳宫主。
六人也是一语不发。
过得片刻,上阳宫主终于开口。
“书信,你还是这么固执。”上阳青云没有看书书一眼,他颇为惋惜地说道:“虽然我无权过问你月华殿夜小刀的传承,但你此番作为,不但让月华殿蒙受损失,于上阳宫终究也是损了名声。”
书信笑道:“上官师兄,上阳宫五殿三堂,哪一个不是声名远播,又怎会因为我一个人而声誉受损呢,要说受损的,也只是我月华殿罢了。”他对火道子歉意地笑了笑,转口道,“但是只要夜小刀在上阳宫一天,就决不会失了传承。”
上阳青云不答话。
魁梧男子接口道:“书师弟,如今你修为尽失,今后有什么打算?”
书信拉着书书的手,对书书说:“书书,叫铁师叔。”
书书依言唤了一声。
除了火道子,殿内其他四人均是眉头一皱,露出古怪的眼神来。
书信笑着解释:“这孩子跟我姓,姓书,叫书,书本的书。”
魁梧男子对于书书叫的这一声师叔置若罔闻,竟没有应他。
随便来个人叫师叔都要应么?何况这孩子能不能入上阳宫还是个未知数,他自然没必要答应。
书书见他不搭理,也不放在心上,依然紧张地看着上头的上阳宫主。这副坦然倒让几人暗自赞了一声。
“铁师兄,我本就是个书生,以后么,只要上阳宫不赶我出宫,自然是读书写字,研究典籍了,顺便教我这个新徒弟。”
不待书信说完,脾气暴躁的火道子圆眼一瞪,接口嚷道:“谁敢!”他说的自然是谁敢赶书信出宫。
上阳青云闻言,脸色不善,白了火道子一眼。
他绷着脸道:“书信,你进了殿也不找个位置坐,这是铁了心要收这孩子了?”
书信正色道:“请师兄允肯。”
破阵子直摇头,他身子矮小,坐在椅子上,脑门都没有高过椅背来。破阵子拐杖一顿,“上官师兄,这孩子天生灾相,如果收入上阳宫,我恐怕会给上阳宫带来不小的祸患。”
“老不死,你还不肯死心!”火道子跳了起来,“我月华殿收徒的事情什么时候要问过你伏羲殿了?”
火道子身材比破万阵高了不知道多少,此番站起身来,声势压人,气势上占了绝对优势。破万阵不喜这种抬头看人的感觉,屁股一蹦,跳到了椅子上,只是他就算站在椅子上,也不过头到火道子胸部而已,不过好歹扳回一些劣势,他胡子乱飞,道:“火道子,你这般蛮不讲理,伏羲殿镇魔珠落地,这小子命相古怪,蒙着一层迷雾,哪一个是吉兆了?我明知道你那火爆性子,还会来跟你胡搅蛮缠?”
火道子两眼一翻,讥讽道:“又是这些玄乎的说辞,破师兄既然这般相信自己的春秋卦,那你倒是给自己算算,过了今晚你那宝贝胡子会不会被烧掉一半,灵我就信!”他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响指,指尖上冒出一团青色的火焰来。
破万阵愤怒地道:“无赖!你堂堂一殿之主,怎么这么泼皮无赖。”
上官青云怒道:“够了!”
上阳宫宫主的位置摆着,到底不敢太过分,见上官怒了,吵赢了破万阵的火道子贼兮兮地笑着坐回位置上。
上官青云看了一眼书信,道:“风国内乱不熄,我估计用不了几年,风国就要大乱。”他环视一周,看了看众人,叹口气,又道:“我听闻南荒的蛮巫殿巫主,派了一大批巫修入风国,不知道又有什么阴谋。正是多事之秋,上阳宫再如何避世,总难免会卷入这些纷争,不得不小心。”
书信皱眉。
魁梧男子乃匠心殿殿主铁鹤鸣,他看了一眼面无笑容的书信,大有深意地道:“落霞城紫金门满门被屠一案有了些眉目,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巫修的噬魂术,而且听说不止是落霞城,连西漠的断魂谷也是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被取了魂魄吸成了人干。两个门派都是被翻箱倒柜挖地三尺,看手法都是巫修所为,他们显然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书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直不开口的神农殿殿主邱玉堂笑道:“破师兄其实多虑了,我看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讨人喜欢,是块好玉。破师兄也说他只是命相被掩,那自然是没有卜出福祸来,也说不定这孩子就是上阳宫的福星呢。”
她对伏羲殿主笑道:“破师兄,如今那镇魔珠,可还安好?”
破万阵脸色一阵难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邱玉堂又是一阵娇笑,道:“看样子是好的,那就是说,这镇魔珠跌落一事,恐怕也是偶然。”
上官青云看了看殿下六人,心中也是为难无比。
上阳宫虽是他为宫主,但各殿有各殿的传承,各殿之间独树一脉,旁人基本上无权过问,他此番也是听了伏羲殿主的一番话,因事涉上阳宫安危,不得已才捧起了这个烫手番薯,他早料到是这个结果。
各殿心不在一处,他这个宫主当得也真是够为难了。
上官青云沉着脸,对众人道:“书师弟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如今他修为尽失,又恰逢收了这么个徒弟,我们也无需太为难他。书师弟,不过毕竟事关重大,我想,还是让这孩子去伏羲殿,再受一次镇魔珠的考验吧,如果考验无恙,我们就不阻拦你了。”
火道子听了又跳了起来,这不是还得让伏羲殿插手月华殿的事么,他万万是不肯的,他怒道:“不行!镇魔珠威力无比,一个不小心,将我师侄送进了囚魔渊,谁去替我接回来?”他师侄两个字咬得极重,这是铁了心要收下书书了。
书信眉头始终不曾舒展,他低头看了看书书一眼,忽然道:“火师兄,那就这么定了吧。”他摸了摸书书的小脑袋,问道:
“书书啊,这些师叔师伯们要你去接受一番很危险的考验,才让你留在上阳宫,你愿不愿意去啊。”
“我不愿意!”书书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的一股勇气,大声道。
众人忽然脸色一阵古怪,搞了半天人家小子还不愿意留在上阳宫,那这番争吵岂不是白瞎了众人?
书信也是愣了愣,愕然道:“为什么?”
书书抬头挺胸,昂然说道:“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都在欺负书信,我不要留在这里。”
众人表情各异的脸上忽然均不约而同浮出一些尴尬来。
这熊孩子,这是当众打了上阳宫鼎鼎大名的宫主和殿主的脸啊。
邱玉堂捂着嘴偷笑。
书信也笑了。
“书书别瞎说,他们是为了书信好,乖。”
“真的么?”书书睁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疑惑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书信什么时候骗过书书,那你愿不愿意去考验啊?”
“愿意,只要和书信在一起,书书愿意。”
书信呵呵笑道:“很危险哦。”
书书一脸无惧:“书书不怕!”
两人理也不理目瞪口呆的殿上众人,一边聊着一边飘然而去,留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道云淡风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