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尽管李峤名声不佳,诗作虽多,却大多文采富丽,失却大气,唯有这一首汾yīn行因史论今,道尽盛衰无常,却多了几分不同那珠圆玉润文字的慷慨激昂来,尤其是当杜士仪唱到“自从天子向秦关”的时候,沉浸于构思之中的卢聪也恍然回神,竟是有些急切地上前推开了舱室的窗户。这首诗他曾经听父亲吟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叹息悲切,而从小时候的不解其意,到如今咀嚼出个中凄凉滋味,他仿佛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
骤然从前任天子的腹心,到为现在的天子远远放到边陲形同弃置,卢奇的心情,不也能用这首诗来写照?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飞
这最后四句缓缓吟出作结的时候,裴宁的琵琶声也默契地长音作结,声线袅袅。一旁的王容早已经忘记了之前邀裴宁谱曲时的初衷,看着这师兄弟二人出神,而卢聪则是喃喃自语道:“富贵荣华能几时……富贵荣华能几时……纵使王侯将相,数十年之后,也不是只余一捧黄土?”
“话不是这么说”
尽管刚刚因为裴宁的琵琶声,一时意动吟了那一首汾yīn行,但此时此刻摆脱了这种心境,杜士仪远眺两岸崇山峻岭,却又笑道:“盛衰无常,本是世间至理,莫非为了数十年后必定撒手人寰,现如今就要碌碌而过?李巨山这一首汾yīn行,不过是让人盛时虑衰,衰时向荣,却不是让人丧失意气的,卢四郎不可自误就是乃父如今病弱,可却从来不曾碌碌度rì”
卢聪被这番话一喝,登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因为那篇裴宁布置的试赋而有些魔障了。他赶紧肃容行礼,等到重新关窗坐下时,心情竟是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刚刚苦思而不可得的赋头,竟然也已经有了些许灵感。
而杜士仪看着卢聪继续去炮制那篇试赋,他就对裴宁长身一揖道:“三师兄,等到此行若是能够回到长安或是洛阳,我一定会设法请上一段假期,带幼娘回嵩山拜见卢师”
这前头的话王容完全可以理解,可等到杜士仪说出最后一个承诺时,她只觉得心情激荡异常。等到他过来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手时,她方才惊觉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对裴宁说道:“我敬仰嵩山悬练峰卢公多时,更知道他是杜郎恩师,早就想前去拜会了”
裴宁想到卢鸿那慈祥和蔼的面容,冷峻的脸sè不知不觉温和了下来:“卢师一定会很高兴的。十三娘有个好归宿,他一直希望你也能娶一位贤妻。”
杜士仪笑看了王容一眼,心里却有些遗憾地感慨了一声。他从雅州启程时,杜十三娘生产是否顺利的消息还没能传来,如今这一走,就更加难以及时获知家里的消息了。算算如今,如果顺利的话,孩子应该生下来了,而且坐蓐的一个月也应该结束了。只希望妹妹吉人自有天相,给他添个活泼可爱的外甥或外甥女儿。
时值八月,外头秋意渐起,亦是早晚温差极大。白天太阳出来的是时候还能穿单衣,早晚却必要多加一件衣裳。嵩山卢氏草堂这些天里,大厨房中还有人熬制防止秋冬风寒的汤药,可除却那浓浓的药味,众人却全都知道,作为草堂主人的卢鸿却不在这里,因为,卢望之奉着卢鸿回乡探亲了,至于去了哪里,却只有寥寥几个入室弟子方才知道。
而东都城外一处清雅的别院内,这会儿正传来一阵阵孩子的啼哭声。只是,对于这个和崔琳同样大嗓门的小家伙,却没有人生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来,因为,上至卢鸿,下至卢望之和一块陪同前来的颜真卿,人人都对这一双姐弟宠溺备至,尤其是哭过之后一吃饱就立刻就能沉沉入睡的崔朗。以至于崔俭玄这个二十四孝父亲都被赶到了一边去,只有杜十三娘还能从他们手中把女儿和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抢回来。
尽管怀孕的时候吃足了苦头,可临盆的时候,杜十三娘却是运气好得很,一个大胖小子顺顺利利呱呱落地,让崔俭玄喜笑颜开的同时,也让赵国夫人李氏如释重负,拉着崔五娘和崔九娘赶紧去了佛寺中焚香礼拜。而坐蓐之后身体调养了过来,嵩山草堂那边就捎信来,说是卢望之想奉着卢鸿来看看孩子。杜十三娘早先只曾经带着崔琳回过一次嵩山,如今闻言自是欢迎,而崔俭玄削尖脑袋硬是请了假跟着出来,可结果却发现自己这个正牌卢门弟子反而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给我看看嘿,十九郎起得好名字,崔朗,果然才一丁点大就一副朗朗好相貌,你看你看,他这睡着的样子多有趣?”
卢望之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地说了一句,颜真卿瞠目结舌,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崔俭玄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说道:“那是我儿子,当然像我”
“师兄”颜真卿这两天已经听到崔俭玄反反复复就这个问题和卢望之说道了无数次,之后的进展背也背得出来。虽然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非要乐此不疲和崔师兄打趣,可他却实在没兴趣听这没营养的对话了,趁两人不注意,他推着那辆藤制小车就悄悄溜了。等到外间看到卢鸿时,他方才连忙止步叫了一声,“卢师。”
“望之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小孩子习(w)ìng。”卢鸿听着里头的声音,不禁莞尔,见藤车中的小家伙仿佛根本不在乎那两个为了自己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伙,手脚打开睡得正香,他的脸sè立刻柔和了下来。当初他为崔俭玄卜算时,心中一直为这个出身世家却(w)ìng子大大咧咧的弟子担忧,可如今看来,娶了杜十三娘的崔俭玄是他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那样蕙质兰心的女郎,还怕管不住区区崔十一?
“师公,师公”
正用微微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摩挲着崔朗那光润的小脸蛋,卢鸿就听到这么一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才一扭头,他就只见一个小人儿跌跌撞撞过来,到他面前时方才停住了。他先是一怔,继而笑吟吟地弯下腰,摸了摸那温软的头发,这才看到崔琳双手高高捧了起来。
“师公,是新枣,师公吃新枣”
听到这话,卢鸿笑得脸上皱纹仿佛都一根根舒展了开来。在崔琳那期冀的眼神中,他接过了她手中的一颗枣子咬了一口,旋即才含笑说道:“甜得很。
“小师叔,吃新枣”
颜真卿不过是一愣,崔琳就跑到了自己面前。他却不过盛情,少不得也吃了一颗,却发现入口还有些微涩,可在崔琳那目光注视下,他哪里会煞风景,自然也点了点头说好。等到小丫头又跑到里头去向卢望之和崔俭玄献宝,不过一会儿,他就只听得崔俭玄说了一声涩,紧跟着就听到里头崔琳哇地一声哭了,这下子,那里头自然好一阵鸡飞狗跳,旋即就是崔俭玄被卢望之埋怨得狗血淋头。
“卢师。”
匆匆过来的杜十三娘想也知道女儿和丈夫又闹起了什么,更知道卢望之铁定不由分说就偏帮着女儿。她本待进屋去,可见卢鸿对颜真卿打了个手势,把这个如今身边最小的弟子支使去了里头劝解,却又示意自己跟过去,她连忙丢下了里头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的她,却也随了杜士仪和崔俭玄的称呼。
“十三娘,朝中如今的情形可还好?”
“听人说,李相国处事还算公允,和源相国并没有什么冲突。反倒是御史台的崔大夫大刀阔斧地裁汰贬黜不称职的御史,似乎反响有些大。”杜十三娘对于朝中这些讯息,总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更详尽一些,说到这里时,她犹豫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听玉真观主说,圣人对李相国并不是十分满意,仿佛还打算再提拔一个宰相。”
尽管六部尚书以及尚书左右丞中,尽有资历足够的,但对于乾纲独断的李隆基来说,提拔宰相从来不是只看资历,而是凭借他自己的阅人之术。这一点,卢鸿虽然是山野之人,但也心里有数。沉默片刻,他便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十九郎和如今御史台那三位,联系密切么?”
对于这个,杜士仪绝对不会在家书上提,因而,杜十三娘先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才紧张地问道:“难道是卢师听到了什么风声?”
“你在东都都没有听到风声,我在山野哪里会有那样的消息,只是……”卢鸿想了一想,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御史台那三位,太咄咄逼人了。我当年见过圣人,如今虽过去了几年,但他仍正在盛年,不会糊涂,恐怕未必会如他们所愿。十九郎应不是一心钻营的人,怕就怕他们一心要拉人下水”
杜十三娘只觉得心中猛地jǐng醒,随即正sè说道:“多谢卢师提醒,等我回到东都,就设法给阿兄捎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