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郭英杰并非战死在陇右鄯州,然而,作为郭知运承袭爵位的长子,在陇右又声名赫赫,在人事纷争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杜士仪便命张兴授意郭建,将郭知运昔年老宅改成英灵堂,将郭氏这些年来战死,或是早年有战功而后病故的子弟牌位全数供奉其中,择日举行祭典。除却军中将校士卒之外,也容百姓前往祭奠。
对于这一点,郭建原本是有些不情愿的。他数月以来一直在郭家扶助亲善自己的势力,打压郭英乂那一系,顺便就连和郭知运亲缘关系较近的,也暗中加以遏制,为的就是树立起自己作为郭氏新核心的地位。杜士仪要将郭知运老宅改成英灵堂,首先郭知运和郭英杰父子便会供奉其中。若是祭典的时候,那些受了他不少磋磨的郭氏子弟在其中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必定会颜面扫地。
可是,杜士仪节度陇右,又通过连番人事变动,树立起了相当的威信来,这种事他不可能拒绝违逆,否则就会被郭家人乃至于陇右百姓的唾沫给喷死。故而无奈之下,他只能照办。果然,随着祭堂渐渐完工,郭氏之中果然有某种暗潮涌动的迹象。他一面暗自恼火派人查探,一面又亲自到杜士仪面前陈情,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杜士仪非但没有授意他继续整顿,反而说出了另外一句话。
“三日之后,便是宜祭奠的日子,届时我会亲自前往英灵堂的祭堂,拜祭郭大帅和郭将军,你预备一下吧。”
郭建违拗不得,只得领命而去,他前脚一走,王忠嗣后脚就来了。两人名为临洮军正副将,但王忠嗣毕竟初来乍到,平日练兵之余,常常往来鄯州都督府,看似是帮助操练府卫,实则是在陈昇马杰这两个鄯州人的帮助下,在临洮军中建立自己的班底。尽管这种步骤进行得很慢,但却稳稳当当,连月以来,凭借他的威望,陈昇马杰的引介,他已经能掌握相当一部分临洮军的兵马。
此刻王忠嗣一进镇羌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据说郭氏英灵堂是大帅授意而建的?我这几日打探得知,郭氏有几家人频频有信使往来于长安,显见是和郭英乂有所联系,倘若在祭典之上出什么幺蛾子……”
“郭英杰战死,朝中抚恤优厚,甚至因此惠及本该获罪的郭英乂。而我虽然对郭氏那些不肖子弟极其严厉,但郭氏之中有才具勇武的,我也从来没有吝惜过任用,这全都是鄯州军民人尽皆知的。反倒是郭建急功近利,借着我赋予他的权力,对族人分化笼络打压,无所不用其极,他才是担心郭氏中人对他恨之入骨。举行祭典,是我代表朝廷,对郭家满门忠勇的褒奖,纵使到时候闹出借哭灵闹事的事情来,反而更能够看出人心向背。不瞒你说,就在昨日,长安那边刚刚又送了一个消息过来。”
王忠嗣见杜士仪如此说,不禁有些狐疑,可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冷笑了一声。
“郭英乂被调回长安为郎将,最初一直混迹酒肆买醉,颓废得醉生梦死,但最近却突然振作精神,慷慨解囊结交十六卫将卒,你觉得,倘若不是因此而有什么契机,他会至于如此?”
王忠嗣尽管和郭英乂只见过几面,最后一次便是见证了此人真正倒台的那桩案子,但在他眼里,郭知运无疑等同于那些骄横的将门子典型。所以,杜士仪既然说郭英杰突然一反常态振作了起来,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郭英杰父兄已死,还有一个次兄却是不放在他眼里的,长安也没什么亲朋故旧,老仆相劝也绝不会听。既然如此,他这转机必然是因为有人许诺,抑或是挑唆,总之确有可疑之处。”
“没错,堵不如疏,而若是疏仍然不成,便索性卖个破绽给他。”
杜士仪示意王忠嗣跟着自己来到靠墙地图处的沙盘旁边,用手突然在其中一个点上重重一指:“我准备择日前去赤岭界碑处巡查。”
“什么日子?带兵多少前往?”
杜士仪轻描淡写地答道:“到时候祭典之日,我会在小范围内公布一下,至于随行,则是在府卫之中抽调半数随行。”
王忠嗣登时凛然一惊。赤岭界碑可以说是比石堡城更靠近吐蕃,倘若吐蕃那边真的因此闻风而动,那转瞬之间就会遇到大危险!
“忠嗣,吐蕃使臣那囊氏尚青已经从长安折返,大概近日就会抵达兰州了。”见王忠嗣有些意外,杜士仪又补充道,“而据前去承风戍互市的商人传来消息,积石山一带驻扎的吐蕃兵马,其中有将领对于两国议和甚为不满,认为应该倾尽全力夺回石堡城,也就是振武军,所以一直在竭尽全力打探鄯州这边的消息。”
王忠嗣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登时醒悟了过来:“大帅既如此说,我立时便去准备!”
“有忠嗣你在,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祭典这一日,从一大早开始,英灵堂前就陆陆续续有人赶过来,虽说大多数是军中人,可寻常鄯州百姓也很不少。当张久这些老卒结伴前来的时候,郭建安排在门口的郭氏子弟顿时心情各异。这些都是当年郭知运最信赖的亲卫,可郭知运一去就遭人排挤,郭英乂更是对他们弃若敝屣,之前因此获罪的那几个郭氏子弟甚至还胆大嚣张到打算去烧人家的房子。即便和他们搭不上关系,但这实在不是一件长脸的事!
因此,当张久三人在那众多排位前祭拜之后,张久突然痛哭失声的时候,四周竟是鸦雀无声一片安静。
“大帅昔年在世,统辖三军,上下文武,无不服膺,三军之中也不知道多少军官都是大帅亲自提拔起来的!可大帅仙去之后,大郎君转任他地,这鄯州郭氏就再不复大帅在世时的盛况了!嫉贤妒能,骄横跋扈,大帅几十年戎马沙场打下来的声名,被那些不肖子弟败坏了多少!”
这种指着和尚骂贼秃的哭诉,让一众郭氏子弟当中不少人都怒容满面,就连今日一早就来了的郭建也同样面带尴尬,总觉得自己也给骂进去了。然而,张久如今尽管仍是一介老卒,可却是能够自由进出鄯州都督府的,据说就连节度陇右的杜士仪都对其相当礼敬。于是,郭建只能当成没听见,心里却将这个不通情理的老家伙骂了个半死。
倚老卖老之辈,怪不得郭英乂容不下!
然而,哭过郭氏不肖之后,张久一擦眼睛,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继续说道:“好在大帅在天有灵,知道只靠昔日余荫,郭氏只会渐露颓势。如今郭氏不肖子弟尽皆革退,而有才能昔年却被冷落搁置的,眼下却得任用。从临洮军正将,到莫门军副将,到积石军副将,再加上林林总总的裨将偏将旅帅,不出三五年,郭氏必定又能够出几个让河陇军民津津乐道的名将!如今杜大帅改大帅昔年老宅为英灵堂,祭祀郭氏英灵,惟愿大帅英灵在上,佑郭氏一门武运昌隆!”
如果说前头张久那些话是人人愠怒个个暗恼,那么,他后头这些话无疑让每一个人心里都很舒服。郭建今天带过来的,都是如今正当任用之辈,张久既是说他们中间能够出几个声震河陇的名将,他们谁不因此暗自得意?至于请郭大帅保佑他们武运昌隆的话,他们更是暗自欣喜这老头儿实在是太识时务了!
“杜大帅到!”
还不等张久几个人相互搀扶从地上爬起来,外头就传来了如是一个声音。郭建一时也顾不得这几个鄯州老卒了,慌忙亲自招呼了人出去迎接。等到恭恭敬敬地将杜士仪迎了进来,又眼看着这位新任陇右节度拈香行礼,在场的郭氏诸人大多都觉得脸上有光,尤其是郭建,更以一副是我请了杜大帅前来的表情睨视众人,志得意满溢于言表。然而,正当他得意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大帅逼得郭三郎黯然离开鄯州湟水,又辣手将我郭氏子弟三人判了徒刑三年,现如今又来拜祭郭大帅,难道不嫌亏心么?”
杜士仪闻声转身,见门口一个中年人身穿素服,满脸怨恨,其身后还有几个人跟着,他便环视了祭堂上众人一眼,见大多数人都露出了不安甚至愠怒的表情,他就不慌不忙地说道:“郭大帅仙去多年,而郭大郎又在不久之前壮烈捐躯,因而陛下怜惜郭氏一门英烈,这才将郭三郎调回京升任十六卫郎将,所谓郭三郎黯然离开湟水,莫非你是质疑陛下此非殊恩,而是贬谪?”
那中年人乃是郭知运嫡亲堂弟,郭英乂堂叔郭知礼。挟恨而来的他只不过才说了一句话,就被杜士仪抓住了如斯把柄,即便再气急败坏,也不敢再吭声了。眼看自己左右有年轻气盛的子侄禁不得激,他不得不伸手阻拦,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大帅可敢在郭大帅灵前明言,到任这数月以来,厚待了我郭氏子弟?”
“杜大帅如何没有厚待郭氏子弟!”这一次,郭建连忙站出来表明立场了。他几乎照单全抄了刚刚张久的那些话,历数了如今正当任用的家族子弟,当郭知礼一时情急,迸出了一句这些都是旁系时,他登时露出了森然怒容,疾言厉色地说道,“九叔好生荒谬!郭大帅昔日也并非宗房嫡支,如今大家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哪来的什么嫡系旁系,难不成我等在鄯州军中奋勇拼杀多年,你居然视我等如外人?”
杜士仪冷眼旁观,见郭知礼顿时成了千目所视千夫所指,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往日自恃郭知运和郭英乂之势的所谓郭家嫡系,本来就不得人心。这是郭氏家务事,他袖手旁观眼见得郭知礼遭遇了众多指责,最终带着子侄拂袖而去,他便对郭建说道:“郭将军,等今日祭典之后,你来一趟都督府镇羌斋。我不日要去巡视赤岭界碑,有些军务要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