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知道,这时代的名jì特别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名jì类似于前生那个时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别是读书人追捧。
她们有点小(w)ìng格,有点小脾气,有点小情怀,在chūn花秋月中选择着自己的客人,但也在山盟海誓中选择着自己的终身。人总不能一辈子卖笑为生。
三年前,淳安县的头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县学禀膳生员方清之。方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发奋上进,又是个家无大妇的鳏夫,白梅姑娘便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至于穷一点那不要紧,她这几年积攒了不少身家,rì子总能过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给他做正房,只是想当个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觉得自己去求亲十拿九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况她有貌也有财,倒贴上去还能不收么?
但白梅姑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主动示爱,却被骂成娼妇拒绝了。那一夜,她心碎的不能再碎,情伤的不能再伤,感到不会再有爱了。
而今rì这一夜,白梅姑娘初见到屋中那位应该很陌生的少年时,便觉眉眼十分面熟。直到他临走前背对众人潇洒的挥一挥衣袖,顿时让她睚呲yù裂,这像极了某人三年前告辞时同样的动作!
一瞬间,白梅想到方应物到底像谁了!看这年纪,差不多就应该是某人的儿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知道某人的儿子叫做方应物!
方应物虽然仍对其中细节不明,但也从白梅姑娘的话中听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经意间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几乎能喷出火,算是了解到她的刻骨铭心了。
方应物心里暗叹一声,父亲当初即便是要拒绝,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却给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围别人是怎么想的,不会真有贪图白梅姑娘财sè的人跳出来为难他罢?或者以后给自己增加隐患?
其实在场的十七人中,虽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w)ìng复杂,不见得人人都是极端持正的君子,也并非人人都视美sè财富如粪土。
听到白梅的鼓动,还真有人起了点不良想法,不停的在心里盘算起得失。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方应物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周围众人。总觉得大家都在蠢蠢yù动,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闪而过,一时间瞧谁都像是坏人。
此地已经不适合生存了,方应物有些惴惴不安,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对众人打了一个罗圈揖,最后转向洪松方向,“明rì清早还要去县衙拜见县尊,今夜须得养足jīng神,故而就此别过了!”
听到县尊两个关键字,众人又纷纷谨慎,这少年和知县有什么关系?需要考虑到的变数多了一个。
未等别人表示什么,方应物又紧接着说:“原来诸公都是家父同道旧识,晚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诸位长辈在上,这厢有礼了!”
长辈?他们有这么老么?这见礼真是令人情何以堪,众人对此哭笑不得。
他们大都二十多岁,确实也有认识方清之的,但此时被方应物叫一声长辈,实在有点无语。连白梅姑娘也好一阵子恍惚失神,女人对这方面比男人更敏感。
随后趁着众人被他左一句知县右一句长辈,带动的尚没有做出反应,方应物迅速的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县又是拜了长辈,这也算是变相的软硬兼施罢?
主事人洪松洪公子受到一声“长辈”的冲击,正沉浸于年华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拦着方应物。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望见方应物快步走到了院售,眼看就要消失在夜sè中。他高呼了一声:“方家小哥儿请留步!”
但方应物充耳不闻,步伐反而更快,从院门口一晃便融入了黑sè夜幕中。
洪松已经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语道:“方清之这老古板怎么生出了这样有趣的儿子?”
借着月光摸黑回到了贺齐庙,方应物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虽然没有尽善尽美,最后关头漏了底,但也是有点收获的。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奋斗终于开始了。
及到天明,方应物用井水洗了脸,花几文钱从庙里讨两口饭吃,便离开往县衙而去。
到了仪门,遇见的还是昨rì那位徐门子。今早排衙时,汪知县就吩咐过,若方应物到了便领进来。所以这次徐门子不敢有丝毫为难,直接把方应物带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开审案和举行仪式的地方,二堂则是知县静心办公之所。听到方应物到来,汪知县在二堂花厅接见了他。
话说昨rì回到后衙,汪知县越想方应物献上的那首诗,心里越是喜欢,嘴中一直反复吟诵到半夜。
从这首诗词就能看出其才华,所以汪知县不免也起了几分奖掖后进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的抽出时间,接见方应物这个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穷啊。
汪知县等方应物行过礼后笑道:“本官翻了翻县学名册,令尊所学有成,岁考皆是一等,实为诸生楷模。只是他两年前领了文凭,出外游学,本官至今未曾识得,甚为憾事。”
方应物只能谦逊,“老父母谬赞了,家父如何当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县便问起方应物学业,“你读书七年,四书可曾都学的全了?”
方应物的前身在社学混了几年,基础还算扎实,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师授业,侥幸不求甚解的习得一遍。”
汪知县又问:“那你治何经典?”
通常四书五经并称,但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四书和五经又有点不同。
四书是必修课,五经则是选修课,只要专攻一经就可以了,正所谓辛苦遭逢起一经。到了考试,四书是必答题,而五经则是选答题。
故而汪知县才有此问,问的就是方应物专攻哪一经。方应物如实答道:“治《chūn秋》。”
汪知县颇为意外,奇道:“据本官所知,五经之中《chūn秋》字数最多,故而治《chūn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么会晓得另一个方应物为何会选chūn秋?方应物心里嘀咕。但知县垂询,不能不答,编也要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他脑中突然闪现过上辈子看过的一篇研究文献,里面有几句话印象很深刻。当即复述出来答道:“凡夫学习圣人经义,难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chūn秋实事补之!”
“此言大为jīng妙!”汪知县鼓掌喝彩。他进士出身,学术上自有心得,此时甚至隐隐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感觉。
汪知县微微呆了一呆,随后猛然惊醒,连连感叹,这少年果然是个不寻常人物,今后真说不定会有大成就。如果此时周围还有别人,汪知县肯定要当众赞一声“此子非池中物也”。
将来万一言中,传出去后就会显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奖掖后进。即便将来方应物碌碌无为,他也不损失什么,那时谁还会记得他这句话。
可现在花厅内没有旁人,这话说与谁人听?汪知县只好把这句话收在肚子里。
方应物察言观sè,知道自己对答的不错,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诗词”大礼,暗中揣测如今时机应该成熟了。
他仔细斟酌着对汪知县道:“老父母上任时rì虽不过岁半,但德行已显,桑梓有福,可惜舆论忽视,没有传扬。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轻,心中甚憾。”
汪知县又看了看方应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内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帮你扬名,但人微言轻没办法。所以你给我个秀才功名,助我进入名流圈子,而我为了报答你,全力帮你在本地士绅里鼓吹。
汪知县忍不住先暗暗称奇一番,此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人,但从昨rì到今rì的表现看,十分老练机敏可堪使用。说话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没有那种突兀感。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慧之人?
却说通过一年多治政,读了半辈子书的汪知县深刻领会到一个现实经验:舆论出自于学校,名望来自于士绅。
地方官想出名声,没有几个属于当地的自己人帮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为知县,自有官府体统,又是外来户,不可能跑去对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说“本官请求你们帮忙多多鼓吹”。万一被传出去,简直就是笑柄。
方应物是第一个主动体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个平民。现在要考虑的是,给不给他机会?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从平民考秀才,要连闯三关,知县主考的县试、知府主考的府试、本省提学官主考的院试。
虽然最后的决定权不在知县手里,但是官场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县试时由知县选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试和院试都不会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说,知县想让某一个人获得秀才功名,还是能做到的。
方应物没有把握凭真本事杀出淳安县这个死亡之组,所以就想从潜规则这里图谋一二,讨好知县混个案首,然后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这个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低头想了想,汪知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神态亲切的透露消息道:“县试三年两考,今年是乡试之年,本不该有县试。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开chūn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主持院试,所以县试、府试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功夫,你下去后要认真温习功课,仔细准备好!”
提学官又称大宗师,主张一省学政,是在各府之间来回巡视的。到某地被称作按临,排好了行程后便提前通知各地准备。
一般像今年这样的乡试之年,按惯例不举行县试府试。但因为大宗师排下的行程是明年chūn季按临严州府,所以严州府各县县试和府试必须提前举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方应物细细品味,县尊态度很好,但也没有说出什么肯定的话。只能算是心里存了意向,具体如何还得看看。
他轻轻叹口气,案首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没被汪知县当场明确拒绝,就算不错了。
自己一无家世,二无财力,唯一能打动知县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错过这次会面机会,下次机会就不知何时才能有了!
想至此,方应物也顾不得读书人体面了,孤注一掷的再次对汪知县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还有话说。对于舆论之事,老父母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愿与老父母剖心以示,只愿老父母不要错怪小民莽撞!
简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识的去占据舆论阵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