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城北,遮天蔽日的水月镜影之下。
十二道身影从极远处纷至涌来,远远围拢了被四名修士保护的朱谦牧原身。为首一人赤袍舞动,白发纷飞,手执一柄幽青法剑,在空中驻留片刻,便低喝一声:
“上!务必突破障碍,将那原身破坏!”
十二人逡巡着靠近,朱谦牧身侧的萧不庸,手中的金光长锏上灵光乍现,眼角抖动数次,沉吟道:“镇宥兄,你我二人迎敌,白星若和尹东阿留守,敌人修为虽然不高,但难免有行事刁钻之辈!”
“是!”
身后传来两道坚毅之音,唯一的人族修士尹东阿更是尽数释放体内灵力,以法器为引,化作七枚五彩氤氲的尖塔型护盾,将掌门朱谦牧的原身团团护住,作为力宗修为最高的人族修士,九十三年的客卿,他的忠诚,早已历经考验。
…………
渺无边际的水月镜影之中。
再次摆脱“另一个自己”缠斗的江枫,身侧陡然现出数道斑痕,再去看时,却是白若熙自爆之时粘附在身上的梅花印记,他心中未免凛然一惊,却有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向自己冲涌而来,还未等自己逃遁,那枯瘦倨傲的身影已经到了身侧。
正是最后出现的那名元婴修士。
只见他右手一挥,江枫顿时觉得如入泥淖,丝毫不得移动,却瞥见另一道相貌等同的身影已经尾随这名元婴,在另一侧出现,向他扑杀而来。
好机会!
江枫正寻机脱困,却见那元婴眼中现出一丝轻蔑之意,枯瘦的身形噼啪作响,化为一团纯净无暇的灵体,那头脚俱全的灵体须发全无,只有半人高,给人一种圣洁无尘的缥缈之感。与此同时,那寻迹而来的“另一个他”,仿若突然失去了目标,瞬间融化在虚无之中。
“江枫,配合一下,我姜恪圭会尽量留你一条性命。”
那元婴化作的无暇灵体声音宛若天籁,“借你的古宝一用!”他话音未落,双臂延张,陡然拉长,径直抓向了江枫的双肩,便迎头撞了过来。
姜恪圭,这不就是器灵黑鲸家族的那名元婴么?江枫奋力想呼喊出来,不过却已经口不能言,再一想,黑鲸早已逃离战场,值此关头,即便套近乎,谈什么“自家人”,恐怕也无甚大用。
只在一刹那,阴寒森冷的感觉覆满周身,法相之中,金葫剧震,识海之内,狂澜乍起,自己的神识仿若被一透明的罩障包裹了一般,与自己的躯壳渐行渐远。
“哦?看来不用那么麻烦!”
江枫忽然听得体内另一个声音惊异的说道,但四肢百骸已然脱离了掌控,什么都做不了,呼吸间,只觉得自己的神识不断向下迁移,最终落到右臂之上,旋即被那散发着惊惧之意的黑蛇之灵太华围拢,唯独五感与那姜恪圭共享,但却失去了自主意念。
古宝永恒之塔骤然浮现在身侧,黑色的小盾放大了不止两倍,围在江枫身侧,快速旋转,似乎在极力抗拒着操控,不过,随着一缕残存江枫气息的意念镇压而来,那古宝随即激发出一道黑白两色的气旋。
“很好!你这身体虽然被秦九贞临时改善了体质,但本身修为还是太差,很难发掘出古宝真正的能力,不过也勉强堪用了!”
江枫眼见着自己的右手举起,只在空中一指,便有数道金光飞剑直入虚无,将那隐遁其中的“另一个自己”击成蜂窝状,散为片片尘埃,再去看自己腹部,已然多了一处碗口大小的空洞,不过姜恪圭似乎临时阻断了自己的痛感,江枫并未因伤势感觉到任何异常,只见那伤口处血丝蠕动,正在缓缓愈合,江枫心中微定,没有任何破解之法的情况下,一时间倒有些逆来顺受了。
解除了潜在的隐患,“江枫”径直飘向那黑白气旋,伸手探入其中,无数的灵力从四面八方被抽吸而来,灌注到那气旋之中,那黑白两色骤然加速旋转,最终化作两团纠缠在一处的飞芒,黑芒直接入体,而那色彩纯粹的白芒,却似失去了目标一般,在原地逡巡不已。
这个时候,原本悬浮在身侧的梅花,片片舞动,融入到那白芒之中,那白芒之中混杂了一丝光彩,骤然跃动,如迅雷般直奔远方而去,“江枫”不再犹豫,尾随那道白芒疾行,一炷香的时间后,只听的远方传来巨石崩裂的声响,再去看时,手执龙枪的朱谦牧,正抵近一道血痕遍体的身影,猛然刺去。
“秦九贞,看来我来的还不算晚!”
那混杂色彩的白芒倏忽间没入秦九贞的身体,她便仿若登时气力勃发,不顾血肉崩离,只凭空手便抵住了龙枪的威压,将那枪头从自己身侧拨开,苦笑一声,化作一团血色流光,遁入了“江枫”的体内。
这……
“江枫”登时便觉得自己的气息猛然抬升,手中旋即多了一柄青光法剑,那法剑之上,黑白两道气流彼此交缠,如龙蛇共舞,不断撕裂周围的空间。
嗬!
他听得一声低吟,身上要害部位便覆满了纯黑的甲胄,正是由黑石片片堆积而成,只是并不完整,想必是因自己修为微末,未能从遗迹之中带出足够的材料所致。青光法剑之上,彼此纠缠的两道气流更急更烈,从它的尖端开始,整个空间被撕裂出一道长达两丈,宽有三尺的缝隙,那缝隙却没有通向虚无,透过那里,可以远远瞥见真武城。
“白费力气!”
朱谦牧低喝一声,整个身形便如山岳般撞击过来,丝毫没有顾忌这空间裂隙的存在,他手中的龙枪上银鳞迸发,化为一片片卷曳着电芒的碎片,径直飞向“江枫”,其中有半数凌空凝集,化为另一杆龙枪,一道与朱谦牧同样的身形从虚空之中遁出,抓住这杆龙枪,转瞬间便到了“江枫”身后,与此同时,无数不在的电芒中,朱谦牧的龙枪已经刺了过来。
此番,那龙枪速度并不快,但却似乎牵引着这方世界的力量,让江枫凭空生出跪服膜拜之心,他甚至坚信,这枪根本没有办法躲闪,而自己,也是应该被那龙枪刺穿的十恶不赦之徒,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瞥见“自己”手中的青光法剑动了,黑白纠缠的气流化作吐信的双头灵蛇,沿着龙枪刺来的方向,攀援而上,那令人不敢窥视的力量,因而不得寸进,如被揭穿的骗局戏法一般,顿时失却了所有神韵。
咔!
已不在主位的识海中,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铮鸣,但江枫知道,那明明是痛苦的悲切之音,古宝永恒之塔之上,一道贯穿终末的裂缝骤然显现,与其心意同享的江枫,登时便感受到痛彻心扉的哀嚎,但他却无力阻止,盖因那黑白两气,已经再度被强行激发,沿着双头灵蛇前进的方向,划向了朱谦牧。
与此同时,另一个朱谦牧的身形旁边,一柄黑色,覆满金色符文的阔剑凭空显现,刘师汉的身影从无到有,将那本欲从背后袭扰“江枫”的假身隔断,身形飘忽,同样的虚影左右腾挪,快速绕到了朱谦牧的身后,一人手执长戈,一人手执斧钺,不约而同的向朱谦牧斩去。
然而那处空间陡然坍塌,内卷出两道如帘的屏障,将那两道身形与朱谦牧暂时隔绝,他侧移数步,躲开了“江枫”剑芒的黑白气旋,只是低喝一声,便消散在三人眼前。
“没有用的,阴阳双生天道虽弱,但也是天道,别忘了,天道不相容!”“江枫”听得自己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继而连续吞下数枚丹药,身上气息再度重回巅峰,一剑甩出更大的“黑白气旋”,那气旋在空中腾挪百丈,继而选定了方向,在原地爆裂成尘,同时也将那处空间撕裂,贯穿出一道长达数百丈的裂口,在那裂口的另一端,周伯道正在数枚火焰之间腾挪,奋力躲闪着朱谦牧,以及“另一个自己”的合击。他已然少了一只手臂,半个右胸已经不知去向,但短时间内尚无性命之忧。
哼!
朱谦牧奋力搅碎一团令人生厌的焰火,但模样狼狈的周伯道身边旋即多了一朵,虽然气息相比之前弱了三分,但他仍能勉力借此腾挪躲闪,苟延残喘。当此之时,分化逐一击破的策略,已经失却了大半意义。朱谦牧登时有了觉悟,干脆收了龙枪,身形扭曲,彻底消散在这处毫无生机的空间中。
“小心,待他修复此间破损,随时可能利用这处空间,再次隔绝我们四人!”一个女声从“江枫”体内传出,“姜老鬼,干脆将此处彻底破坏!”
“那你要的天道,岂不同样会损坏?”
“无妨,天道略微受损,对于我融合此道,有利无害。”
“那这古宝,你不要了么?”
“当然要,所以你要注意分寸。不过万不得已的话,随缘也可以,我更想要的是这‘水月镜影’,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之前承诺你们三人的条件我定当全力以赴。”
“善。”
随着这最后一个字吐出,“江枫”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如被烈焰炙烤一般,左近周遭的灵气,仿若冲入深谷中的洪流一般,倾泻而来,每一寸经脉都被生生扩张了数倍,根根断裂,只靠一副皮囊勉强护得周全,右手凌空擎起,已经裂痕遍布的永恒之塔被生生摄来,与其心意相通的江枫,觉察出其浓烈的畏惧之意,虽然心中怪罪方才不救自己,反而作壁上观,想要另投“明主”的背叛举动,但与之相伴已久,竟也生出无数悲凉之意。
可惜无法救你!
识海中刚刚萌发出一股冲动,却被黑蛇之灵生生扯住,江枫知道这是太华的好意,尽管被当作工具,被灵力洪流冲刷涤荡,有如碎缕残帛,但自己的神识未灭,魂魄俱全,或许之后还有生机,但若此时奋力挣扎,不但救不了永恒之塔,反而会被对方顾忌,在利用之后,信手将自己抹去。
悲哉!
人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却落得如此可怜!
江枫在心中长叹一声,慨叹命运之时,却见那被拘在一处的永恒之塔,爆发出一团璀璨如烈阳的光芒,那光芒冲天而起,继而化为黑白两气,彼此纠缠,交织,撕扯着沿途所遇的灵力湍流,将其统统纳入麾下,之后在遥远的天际,重新融合在一处,继而爆出一团震天动地的回响!
轰!
随着这声撼动天地的爆鸣,整处空间骤然开始坍塌,原本碧蓝幽深的镜面,裂成无数的碎片,融合周围的水汽,化作根根斗大的冰凌,向下方急坠而下。
无数的乌云却不知道从何处聚集而来,空中冷雨如织,朱谦牧的身形浮现在无数的碎片之间,他的面色略有疲惫,气息虚浮,但睥睨众生的目光仍然凌厉如刀。
“你们坏了规矩!”
他环顾一周,远远瞥见数具尸体,正向下方急速坠落,他在疾风中怒嚎着,似乎在责问躲在暗处之人,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你们这些宵小,‘水月’天道是我的,永远都是,你们休想拿走!”
他的身形再度冲涌而来,此番却似用光了气力,再没去管今日是否能够完胜,天空之上,密集的彤云中,一道水色光束正缓缓流淌,偶尔像被扯断一般,随着那断续的频率增多,朱谦牧的气息正渐渐黯弱,但场中的每个人,都能深切感受到他的怒火,不敢直缨其锋,法宝纷飞,飞剑乱舞,灵光频现,激斗之声连绵不绝。
当此之时,才是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刻。
江枫的身体从天空之上直坠下来,耳畔呼啸的风声却越来越低,他还在犹豫,却感到太华猛力推了自己一把,这才清醒过来,登时觉察到附体的两名元婴已经离开,神识归位,意识到自己倘若再不自救,或许会摔得粉身碎骨,然而方才为了引动那场天道对撞,他的身体已经被严重透支,这是是始料未及的,他甚至很难伸出手臂,去探查下那还未恢复的腹部空洞。
痛!
痛!
好痛!
真实的感觉重新回归,但却让他痛的几乎难以呼吸,怎么办,他尝试动用一丝灵力,御使飞舟,或者哪怕减缓下坠落的趋势,发现空荡的经脉之中片缕皆无。
就这么死了么,早知道应该带一名徒弟出来也好啊,既然没有办法,那还是珍惜最后一刻吧,他勉强动了动眼眸,发现正有一块碎片浮在自己上方,却是古宝永恒之塔的残片,只是上面已经没有任何生机流淌,识海与之勾连,也未有任何回应。
呵,看来你竟然先一步挂了,不知道寄存其中的天道,到底去了哪里呢?
思绪翻飞间,那碎片竟然从自己的腹部穿了过去,不,没有,江枫觉得腹部一阵血肉蠕动,好在他痛的已经麻木,那碎片竟然钻了进去。
嗬,看起来没有死绝的样子。江枫嘿然一笑,不过他已经瞥见了远处的山峰,回想隗晨镇三面环山的模样,他旋即意识到,自己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天边,四道身影正追迹而来,他只见得其中一人,正是在雾锁隗晨时,困住自己的那名红发金丹。
尽管已经快要变成尸体,但在某些人眼中,还是有些价值的啊,可惜了,我还没来得及指定浅山宗的第十一代掌门。
死就死吧!
最后的时刻,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元楚遗迹之中的复活经历,未免念头骤起,一道斑驳的灰影登时浮现在身侧,只是那毫无表情,更没有五官样貌的空茫面部上,并没有现出哪怕一丝怜悯。
看来用过一次,便已经无用了。
…………
齐国,宁海郡。
刚刚面见了姜家主事人姜运涞的晏殊佳,刚刚回到府中,便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心悸,久久不散。
似乎有什么东西,远离自己而去了。
再去细细体味时,发现是古宝永恒之塔的气息,远在齐国,平素里,她只凭这道牵扯,便可寄托自己的思念,如今,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江枫,难道……死了?念头乍起,两股清泪,不禁汩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