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眼前的是河池城副城主的委任状。
韩立曾经去过这个地方,因夏河古道淤塞的一汪水面而得名。位于龙祥城东南,巨阙城东北,与两地的距离,均不足四十里。被委任到此地为官,着实与他之前的期待不符,他本以为,自己会在整合后的龙骧军中担任一个不高不低的职务,并渐渐累积军功,最终像萧家的一众地级元老一般,执掌修士战阵的一方权柄。
不过得了这纸任命,他还是乖巧懂事的去谢了诸位“长辈”一番,作为萧家的女婿,他的地位不高,但作为地级修士,他与很多人,其实可以以平辈道友相称,但他还是刻意保持了低调,因为此番他在不少人眼中,瞥见了些许怀疑。
我似乎并没有做什么错事,直到与自己还算亲厚的隋家家主隋剑锋暗自点醒他,是因为那个浅山宗掌门江枫的缘故。
那关我什么事?
我们只是一面之缘的点头之交而已,甚至都算不上,韩立心中不禁腹诽道,随即想到对方和自己的确有些共同之处,他也曾经听闻并亲见萧明真和江枫的牵扯,并且得知前者曾在家族内推荐过江枫,参与石阡盟会,这是一种风向般的殊荣。但最终,江枫的表现欠佳,并没有割舍旧爱的勇气,与“萧家女婿”的身份失之交臂,并且还因招惹白家的待嫁之妇白若熙,声名狼藉。如此行径,引发了家族内的种种质疑,而原本会得到重用的自己,也面临再次被考察的局面。
即便炼丹术再高超也没用么?
韩立心头登时涌出些许不满,但未有半点挂在脸上,他知道即便是这河池城的副城主之位,也算得上是一种升迁,没有萧家在背后支撑,号称只留精锐,实则变相洗牌的龙骧军中,恐怕难以得到与之前相敌的位置。
“河池城的副城主年岁已高,并且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十八年,很快就要荣退了。”隋剑锋不失时机的提点道。
“他是白家的人。”另一句话颇有告诫的意味。
“外放升迁更快,如果你能有些建树,修为又能更进一步,等到风头过了,调回龙骧军并不算难,毕竟你丹成八品,前途不可限量。”隋剑锋将韩立送来的八百年份的“辛都七叶蓼”收好,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到时候我会帮你运作,河池城相比龙祥城位置更佳,紧邻商路,想要有些收获,想来是不难的。”
紧邻商路,那发卖药草,交换修炼资源似乎也容易得多,只不过仍需要遮掩一二。韩立登时有了明悟,目光勇毅,自信溢满周身,坚定的说:“定不负隋叔所托。”
倘若能早一日登临城主之位,倒是可以考虑筹划自己的班底了,凡事均有赖于萧家,便会一直被动,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韩立暗想道。只不过,既然考察仍将继续,那一定有看不见的眼在盯着他,至少最近几个月,要万分谨慎才是。当然,利用风师叔那个挂名弟子的身份,或许也能提前做点什么。
说起来,也是那个江枫害自己绕了个圈子,只是此番变故,又焉知非福呢?至少这个位置,在驾轻就熟之后,行事比之前在军中要自由方便得多。
…………
江枫从余家回来,便直奔楚家,并未见到楚弈鸣本人,却从管家黄东那里得来了最新的消息。
“六少传话过来,说方家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但他还需要做些善后工作,您如果着急的话,可以直接去东极城寻他。”
去东极城?在余家没有得到任何帮助的江枫,思忖着是否要去白家碰碰运气,如此,便必须去东极城走一遭了。
也罢,江枫谢过,交代了英歌等人一番,便独自上了最近一班兽船,直奔东极城。这还是他自从执掌浅山宗以来,第一次来到力宗的宗门所在地。相比真武城半山半城的格局,东极城建在一处高耸的巨大台地之上,东西南北,共有十二处城门,其中八处,对外来修士开放。
在来往的兽船上,作为首次到访东极城的修士,江枫被告知,城中六分之一的地盘已经划给了龙骧军作为营地,未经许可不得擅入,听起来,力宗高层似乎汲取了前任掌门朱谦牧遇袭事件中,修士战阵未能建功的教训,痛下决心改革了。思及此处,不由得感慨良多,暗道恐怕不止是力宗本身,就连周边各宗的掌门,此刻恐怕也会暗自警惕,将修士战阵的控制权牢牢抓在手中,并提升其机动性,以便随时能形成战力。
也不知道萧明真在不在那处营地之中,兽船缓缓下降的途中,江枫极目眺望,但除却营地中腾起的五色烟雾,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道她此时在做什么,过的怎么样,是否已经走出了自己酿就的那团阴霾。江枫心头惴惴,想知道,想窥见,但却毫无办法,只能任那缕挥之不去的关切,飞入云端,融入到那渐渐压低的彤云之中,此时朔风稍定,眼见一场暴雪将至。
…………
力宗,东极城,龙骧军的营地之中。
萧明真一身麂皮劲装,与十几名军士一同在军帐后列阵,操练着旗语符号,虽然传音是更方便快捷的方式,但并非每名修士都有这方面的专长,或者愿意牺牲一个技能,去学习这种辅助技能,何况,在混乱的战场上,让掌令使对每名修士传音,也是不现实的,只有每名阵中的修士,都习惯于跟进掌令使的节奏,才是上上之选。
“速度太慢!”
严厉的苛责响彻在萧明真耳畔,随即她便感受到一股浓重的地级威压,不算锐烈,但显浑厚。只在一息间,那高大的身影便闪现在她身侧,正是小队尉官何方遒,抵近在侧,萧明真能感受到对方深沉的呼吸声。
“行事果断,一息之间,便是生死!”
“是!”萧明真朗声回复,如同在场的其他修士一般。
“继续!”
何方遒继而甩出一件浓烟缠裹的法器,那灰濛的颜色随即遮掩了众人的目光,甚至神识探测也受到了不小的限制,掌令使的动作,也因而变得模糊起来,此时,只有距离掌令使最近的修士,方能窥见准确的指令,并做出正确的回应,其他人则会参照他的行动,将指令扩散,这是仿照真实情况而做的演练。
萧明真左手边的壮汉向左前方腾挪跳跃,祭出手中的钵盂,做攻击状,而右手边的黑面小子则相反,向后连退三步,打出一道水盾符自保,两人对命令的理解完全不同,这让萧明真登时慌了神,手册上说的不是应该跟随身边最近的人行动么,怎么会这样,我到底应该学谁?
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一把铁剑直奔自己面门而来,下意识向后急退,那铁剑却来的甚急,仓促之间,她不得不分心将灵力注入袖中的“枭纹铜钟魂蛊”,借助【灵跃】技能,闪现到一旁,躲开了那紧随而至的铁剑。
然而一股苍白冰冷的灵力,裹挟着那铁剑再次袭来,她只得再次分心动用【灵跃】,几次三番,却发现自己已遁出了圈外。而这,明显是违反了守则上的第三条禁令。
“无论你们是否看清了旗语,都应该立即做出决断,是攻是守,都胜过坐以待毙。” 何方遒的声音再次响起,浓烟散去,地上已然有两女一男被铁剑逼得毫无退路,而萧明真,便是第四人。
“出圈!记大过一次,罚铸炼云晶石一百枚。”
“我根本不是战修!”萧明真委屈的辩解道,以她的灵力,只能铸炼云晶石六十枚,这意味着,她必须要服用快速恢复类丹药,或者干脆不顾杂质入体的风险,直接使用三阶灵石补充灵力。
“喊出来,对方会饶你性命么?”
剑眉扬张,短发如芒,何方遒目光炯炯,仿若能洞察一切心机,他根本没去管萧明真的辩解,“记住,我训练的军士,一定要记住两条,第一条,活下来!第二条,还是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将对手踩在脚下!”
哼,有什么了不起,谁不知道你之前带队的军士,都死在了龙祥城,萧明真忍不住腹诽道,心中正有百般不平,却感觉对方锐利的目光扫来,心中登时一寒,她知道这是杀戮血气的威压,赶紧银牙咬紧,用刚强将不满的心机尽数埋藏,生怕对方把一百枚的惩罚提升到一百五十枚。
“听说了么?”
待到训练结束,因铸炼云晶石累成一滩烂泥,感觉筋脉寸断的萧明真正要休息,小队中甚是健谈的女修赵令昭低声传播起了小道消息:“那个何尉官,之前带的十二人小队,曾经配合围杀了一名金丹中期和三名筑基圆满。”
“不是说都死光了么?”另一个略有壮硕的圆脸女修插嘴道。
“男人婆,你不知道,小队全灭是因为对方元婴修士的一件法宝,正中了小队的中心,不过,当时还是有三人有机会逃走的,但他们为了保护何尉官,豁出性命将法宝打偏了。”
“我说他脸怎么这么黑,感情是沉淀了兄弟们的友情。”被称作“男人婆”的圆脸女修没心没肺的笑道,“可惜了,俊朗的模样我本来是很喜欢的。”
“你没有机会的,还是考虑考虑我吧!”另一个芦柴棒般的女修靠了过来,食指撩起圆脸女修肥嘟嘟的下巴,“男人婆,我今晚给你留床好不好?”
众人顿时嬉笑成一团,营帐中登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但全身酸痛的萧明真却没法融入其中,她只能暗自扣紧了袖中的“枭纹铜钟魂蛊”,体味那丝清凉。
每个男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就像陈年醇酒一般,只是有的清冽,有的辛辣……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在那古井中看见的金光,话说,又作何解呢?
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得一声刺耳的哨音,她赶紧睁开眼,却见周围的女修都已经整理好了袍服,快速向账外飞掠而去。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实际上她累得根本就是和衣而睡,紧随众人一同向外急掠,却见呼啸的风雪之中,五队不同的军士,正在齐膝深的积雪中集结。
“夜袭演练!”
她只听得一声熟悉的男音,却见那尉官何方遒已经率先御剑冲天而起,宽阔高大的身影,宛若激荡破空的流光,倏忽间,便融入到那漫天的风雪之中。
…………
同一场风雪之中。
江枫第三次抖落身上的积雪,终于在西门大狱门口等来了方金禄。
他不是第一个出来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见到江枫来接他,他只是仰头看了看飞舞的冷雪,吐出一口白气,“我又欠了你一个不小的人情,虽然整个方家都欠你的,但你知道,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你和他们相比,只是更没有节操而已,江枫忍不住暗忖道,不过这正是我眼下看重的。然而此情此景,不适合说的这么直白,见方家的家主方清谈也走了过来,便止住闲谈,却听对方道:
“江掌门之恩,方家三代铭记。”
“客气了,没有楚家居间周旋,在下也做不到。”
江枫自然不会把解救对方的功劳尽数归于自己,方清谈应知道是楚弈鸣在出面斡旋,但也应知道是江枫在暗中发力。
方清谈没有继续客套,他知道自己与江枫没有什么交情,能与这个浅山宗掌门搭上话的,应是眼前这个不争气的侄儿方金禄。说到不争气,他自然也明白方家此难,并非是因方金禄的过失导致,而是李家觊觎方家在真武城的生意,趁着自己后台陨落的时机,骤然发难,想不到之前的结亲之举,竟然只是为了麻痹自己,这李家,倒是思虑长远,相比之下,我简直是白活了百年。
“也罢,以后但凡有用得着老朽一家的,江掌门尽管张口。”
“不知道方道友,可否为家族之人谋划去处?”江枫眼前陡然一亮,他觉得这是个招贤纳士的好机会。
“我们方家,一直以阵法炼器一道为生,故此,我打算将家族尽数迁移到力宗西南的南宫家族,那里有三阶灵地,洞府也可以自由租赁,又毗邻巨阙城,想来以后也会发展得不错。”
原来如此,方清谈刻意提及了“三阶灵地”,想来也是要断了自己继续劝说的念想,江枫心中喟叹一声,暗道人才难得,浅山宗的小庙,容不下这尊大佛,否则,浅山宗在炼器阵法一途,倒是有更进一步的希望了。至于现在,只凭器符长老赵文君和水云旗,虽然能挣些小钱,但想入主流,还差得远。
“不过金禄说他要留下来。”
江枫一愣,随着方清谈的目光看向方金禄,发现对方也是一愣,心道原来这是个临时的决定,却见方金禄撇了撇嘴。
“好,留下来就留下来,左右跟你们走,也没什么好脸色看。不过……”
“不过什么?”方清谈面色庄重,让人感觉像是生死别离。
“不过我表姐袁梦竹,也要留下来。”
“没出息的混球!”方清谈哼了一声,又和江枫行礼致歉,说了几句感激的话,便踱进远处在风雪中等待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红衣女修跑了过来,正要一头扑入方金禄怀中,却发现江枫在侧,顿时进退两难,有些扭捏。
“自己人,不妨事。”方金禄低声道,一把将表姐袁梦竹揽入怀中,拂去了对方肩头的落雪。
你才是自己人。
江枫别过头,没去看两人依依难舍,宛若无人的模样。心中琢磨着,这方金禄,到底是收入宗门好,还是暂且留待别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