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子佳你又想要怎样的封赏?自管直说,朕知无不应。”
听到楚灵帝的询问,萧漠与八贤王二人,也各自收回思绪,转而将目光集中在了张衍圣的身上。
却见张衍圣神色不变,向着楚灵帝躬身一礼,说道:“陛下恩赐,微臣感激不尽。”
接着,张衍圣微微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犹豫不定,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那御冕之下,正跟随前行的张谦,接着神色变得坚定。
只见张衍圣表情凝重,缓缓说道:“陛下应知,如今虽然战事已定,但我大楚的麻烦,却只是刚刚开始。”
听到张衍圣之言,楚灵帝点头道:“子佳所说的,朕自是知晓,待封赏了你们三人后,明日早朝,北方曾沦陷之地,十七城、百余县、十数万流民,如何安抚,如何处置,自有安排,子佳却是不用担心。”
张衍圣却摇头道:“陛下却不可如此小看,臣这段时间与草原蛮夷游战于北地,所见所闻,实是感触良多、心惊不已。其他不讲,只说微臣亲自收复的那九座城池,如今再也不见往日之繁华丝毫,皆已是近乎化为鬼蜮。据臣所知,那草原蛮夷,犯我大楚以来,每攻克一城,就放纵手下兵士,屠城一日到三日不等,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所不作,无所不为,数州之地,十室九空,城内城外,尸骸遍野,每家皆有族人被杀,每户都有妇女受辱……”
说着说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张衍圣的声音变得凄凉悲楚,继续说道:“即使臣将沦陷各地收复,将那些留守的蛮夷尽数斩首示众。但百姓们所遭受的凌辱创伤,心中的悲痛仇恨,却依旧不见稍减。每日每夜,家家户户。哭嚎之声,时时可闻;因族中惨剧,自杀者,发疯者,无家可归者,处处可见;更可悲者,却是那些受了蛮夷凌辱的妇女,即使尚有苟活之心,但待蛮夷不复存在后,依然会被族人逼迫自尽。就说那宽岭城。在沦陷于蛮夷之手前,原本有百姓三万余,但待臣收复时,数量已是不足万,收复三日后。却是更只剩下不足七千之数,其中差数,不是自杀,就是被迫自尽……时至今日,恐怕人数还要更少……”
“还有则是,那蛮夷乃是趁我大楚秋收之际来犯,如此一来。民间耽误了农时不说,百姓家中更无余粮,即使尚有少许,也皆是被那蛮夷所抢。今时今刻,北地十七城,百余县。为求一时之温饱,卖女食子者,不知凡几……”
“臣游战于北地,虽然接连收复失地,不断斩杀来犯蛮夷。屡屡建功,但看着一幕幕人间惨剧,心中却再无丝毫宽慰欣喜之意,只觉得身处在人间地狱,多日来,夜夜皆是被噩梦所惊醒,噩梦之中,尽皆是无数百姓在哭喊哀嚎中,被草原蛮夷杀受辱的惨状……”
听着张衍圣的讲诉,御冕之上,原先轻松随意的气氛,却再也不见。
毕竟,无论是萧漠,还是楚灵帝,虽然或是性格淡漠、生性无欲无求,或是一心追求道学文采、不负帝王之责,但均不是视人命如草荠之人,事实上,从某方面讲,他们还很心软,最见不得他人受苦受难。
楚灵帝自不用讲,多年来受道家熏陶,生性最是宽和仁慈,而如今受到这般苦难的,又皆是他的子民。
只是,虽然他先前早已想到了,北方战后各地的情况恐怕不大好,但身为帝王,住在皇宫中,见惯了京城繁华,身边又尽皆是一群只知歌功颂德的臣子,又哪里能想象出这般惨状?
原本在楚灵帝想来,那北方沦陷各地,百姓们即使受了些苦难,也不过是一时的温饱问题,或者整日里担心受怕罢了,战乱之辱、蛮族之患,对楚灵帝而言,皆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如今听到张衍圣所言,种种详细而又惊心的描述,脸色却是变得惨白,神色更是变得悲楚自责。
至于萧漠,其实在上元城之战结束后,当楚灵帝发来密旨,向他询问战后各地的安抚事宜之时,就已是有心去北地巡视查访。但正是因为害怕见到张衍圣所描述的那些人间惨剧,害怕自己承受不了这些地狱人间,才最终放弃了这般想法,只求能逃避一时。如今听到张衍圣的种种描述,想象着诸般惨剧景象,却是心中发闷,只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呼吸了一般——从某方面来讲,萧漠确实不是一个足够坚强的人,至少,他没法将这些百姓的伤亡与惨剧,转化为客观而冰冷的数字。
至于八贤王,则更不用说,作战之时,他也是如张衍圣一般,潜于敌后行动,所收复的城池地域,更是楚朝最先沦陷的那些,所遇到的种种惨剧,比之张衍圣所见,只会犹有过之,如今此刻,随着张衍圣的讲诉,八贤王却是不由的闭上了双眼,面色惨白,一脸不堪回首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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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张衍圣讲诉了北方战后各地的惨状后,虽然尚未提出自己想要的赏赐,但御冕之上,众人却皆是顾不得了。
楚灵帝颤抖着身体,将目光转向八贤王与萧漠,悲声问道:“八弟,子柔,你们告诉我,子佳所讲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询问时,神色间仿佛带着少许期待,似乎想要听到两人否认。
然而,如今此刻,却并非是为了安慰楚灵帝而善意说谎的时候。
萧漠苦笑,摇头道:“回陛下,臣一直坚守在上元城,周围百姓,在草原联军到达之前,已是尽数聚于城中,其后御敌于城下,上元城周围百余里,并未遭到草原联军的荼毒,所以子佳所言之事。其是真是假,臣未见事实,不敢断言。”
说到这里,萧漠犹豫了片刻。又叹息道:“不过,历朝历代,每当草原各族进犯中原,所乱所害,皆是如此,如今他们野蛮之风依旧,子佳所讲,应该不假。”
另一边,八贤王依旧闭着双眼,似乎不敢看楚灵帝此时的神色面容。回答更是简略:“皇兄……臣弟所见,与子佳所讲,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八贤王与萧漠所讲,楚灵帝突然站起身来,悲声呼道:“朕愧对于朕之子民!!”
随着楚灵帝一声悲呼传出。御冕周围的文武官员尽皆是大吃一惊,不知楚灵帝为何如此,身份低的,连忙跪下侯旨,同时悄悄抬眼偷看,各自都在猜测御冕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地位高的,如张谦王翰等人。却是要步上御冕,查看究竟了。
而如此一来,整个队伍自是乱了,御冕也不由停下。
看着周围的混乱,楚灵帝怒声道:“都起来!!继续走!!不许停!!”
随着楚灵帝的命令,张谦王翰只得停下脚步。而周围臣工也连忙站起身来,皆是按下疑惑,继续随御冕前行。
楚灵帝生性宽和,少有发怒的时候,如今听到楚灵帝声音疾厉。所有人皆是在疑惑之余,更是心惊,不敢发言反对或是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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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冕之上,楚灵帝悲呼一声后,终于冷静了下来,沉默片刻,然后道:“今日封赏之后,明日早朝,朕会颁布罪己诏,明示天下,以表朕之过错,北地曾沦陷各州,朕也会着户部发粮救赈,派良吏安民,尽快恢复往日之安定,在沦陷各州彻底恢复之前,朕也会免去它们的税负,家产尽失者,朝庭代为安置,被蛮夷所伤者,朝廷代为医养,族人尽死者,朝廷出钱安葬……总之,朕不能再让朕的百姓受苦了!!”
或许,这只是楚灵帝一时的情绪波动,以楚灵帝往日的性子与作为来看,这般情绪波动并不会持续太久,也就再过三两月,也许再过七八天,楚灵帝就会忘记今日的悲痛,重新沉迷于道学文章,但至少此时此刻,楚灵帝确实是一心为民。
所以听到楚灵帝的决定,萧漠、张衍圣与八贤王三人心惊于这般大手笔之余,皆是跪下,齐声道:“陛下宽慈厚德,臣等誓为陛下分忧!!”
楚灵帝将三人一一扶起,苦笑摇头:“是朕无能,才会让百姓受此苦难,哪里有什么宽慈厚德?不过是愧对百姓,为之补救罢了……”
说着,楚灵帝转向张衍圣,说道:“子佳,朕懂得你的意思了,北方沦陷之地,朕会好好生管治,这段时间难为你了,封赏之后,你暂且休息一段时间,日后朕必有重用。”
却是楚灵帝以己度人,以为张衍圣之所以讲诉这些,乃是因为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心神疲惫,想要的封赏,只是一段时间的休息安神。
听到楚灵帝的话后,张衍圣微微一愣,然后摇头道:“陛下,您误会臣的意思了,臣之所以将这些呈报于陛下,一来确实是想请陛下下旨,行善策使北方战后各地修养生息;二来,却并非为了休息,而是想请陛下下旨,遣臣到那那战后各地为官,一州之牧,或一城太守,皆无不可,只求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
听到张衍圣的解释,御冕之上,楚灵帝、萧漠、八贤王三人,皆是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张衍圣想讨要的封赏,竟是到那战后之地为官。
不是张衍圣讨要的封赏太重,而是实在太轻了。
一州之牧、一城太守……这般官职,在寻常百姓眼中,已是了不得的大官,但对如今御冕上的众人而言,却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职位。
要知道,楚朝历来以京官为贵,绝大多数官员,哪怕只是在京中领个闲职,也绝不愿到各州府当那父母官、土皇帝。
毕竟,楚朝的京城实在是太繁华了,是楚朝百余年来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人口上百万、群英荟萃,全天下的富豪与文坛领袖,大半数集中于此,对于那些习惯了京城熙攘的官员而言,京城之外的州府。却是显得有些荒凉。
有鉴于此,太祖皇帝在位时,就已是有了这般规矩——外地官员调为京官,官职品阶要下调两级。京城官员到各州府为官,在赴任之前,则会上调两级。
即使如此,每日依然是有无数官员,到处走关系,串门路,只为能留在京中。
而张衍圣,立功之前,本身已是朝中正六品官员,按照规矩。若到外地为官,至少是一城的太守,如今又立下了大功,再加上丞相张谦的关系与扶持,在京中当一个从三品或正四品的官员。绰绰有余,三五年之内,入阁参政,也是寻常,如若再到外地为官,却是有些降尊了。
毕竟,即使是一州之牧。也不过是从二品罢了。
更何况,北方之地别说是与京城相比了,繁华程度,连南方各州府都大有不如,如今又初遭大劫难,各州各城近乎鬼蜮。民心散乱,人口锐减,一切要从废墟中重建,事务繁杂,寻常人又哪里会这般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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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张衍圣认真的神色。知道他的这般请求,并非是为了讨好楚灵帝,而是发自真心,八贤王田徵不由面露赞赏。
而萧漠,却是在一旁若有所悟。
与张衍圣再次相见后,萧漠只觉得他变化颇多,但究竟是怎样的变化,却总是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而此时,看到张衍圣的这般表现,萧漠却是有些明悟了。
或许,张衍圣种种变化的起因,就是他在北方各沦陷之地的所见所闻、诸般经历了。
张衍圣虽然自小就被张谦刻意培养,又天资聪慧,深沉多谋,但毕竟年少,虽然张谦的手段让他学到了十之*,但尚未学得那合格政客所特有的冷漠冷血的性子。
至少,萧漠与张衍圣相处时,张衍圣所展现的冷静淡漠,绝大部分皆只是出自于自我控制与自我约束,而非发自本心。
虽然在张谦的培养下,这些年来张衍圣与张谦越来越形神俱似,但心底深处的那丝善良本性、圣贤书熏陶下的那屡正气,却尚未被张谦完全抹去。
所以,心底尚存着些许善良正气的张衍圣,从小不见疾苦的他,初见北方各地的人间惨剧,有所触动,有所改变,甚至大彻大悟,产生了造福于天下的想法——诸般种种,并不为奇。
这般解释,前因后果,也符合张衍圣多日来的种种转变,今日的所言所谋。
想到这里,萧漠自觉明白了张衍圣的种种转变,但不知为何,心底的那丝不安,依旧未见消散。
这种转变明明是好的,至少张衍圣的这般转变,还可以代萧漠做一些他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情,但为何面对这样的张衍圣,萧漠心中的那丝不安,不仅不见消散,反而愈加的明显清晰?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
萧漠暗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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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听到张衍圣的请求后,楚灵帝的神色,却是变得越来越尴尬。
原来,楚灵帝虽然对张衍圣夸下海口,称其所求,知无不应,但那个时候,他以为张衍圣想要的,不过是富贵荣华罢了,在这方面,楚灵帝自然能够完全满足于他。
但楚灵帝却万万没能想到,张衍圣竟然会自请离京,到那北方战后各地为官!!
楚灵帝自然知道如今北方战后各地的疾苦与困难,更知道张衍圣对张谦的意义!!
可以肯定的是,如若他今日真的允了张衍圣的请求,恐怕今后张谦日日都会到他那里哭诉请命了。
当然,张衍圣日后必然要外放为官的,但绝不是现在,而是张衍圣在朝中建立了基本的人脉,并有了丰富的为官经验之后,才会下放到京外州府为官,再锻炼三五年后,有了牧民一方的经验与资历,再回朝担任更高更重要的职位,顺便继承张谦的基业。
这是楚灵帝与张谦早有默契、且心照不宣的事情。
对楚灵帝而言,萧漠与张衍圣,就是他日后子孙的张谦与王翰!!
最重要的是,张衍圣即使外放为官,也绝不是到北方战后各州,而是某个更容易出政绩的州府——比如扬州,如今北方战后各州刚刚收复,情况复杂,民心生怨,生活疾苦,一切事务皆要从废墟中重头再来,这样或许也容易出政绩,但稍有不慎,却更容易激发民变!!
所以,待听到张衍圣的请求后,楚灵帝颇为为难,一方面是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可违背,另一方面却是他和张谦的默契与情谊,虽然会为张衍圣的为民之心而感动,却也不好马上就允下他的请求。
至少,要和张谦商量一下再说。
想到这里,楚灵帝说道:“子佳为民之心朕自知晓,然而子佳毕竟年少,经验不足,北地战后各州又情况复杂,稍有不慎,就有动荡……这样吧,你的请求,朕与你祖父商量一番后,再答复与你,你看如何?”
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不久前才夸下的海口,楚灵帝脸上微微一红,不待张衍圣回复,又说道:“如今皇宫内城在望,嗯,八弟、子柔、子佳,你们暂且跪安吧,待会上朝后,朕再与你们说话。”
张衍圣似有些无奈,又似有些不服,想要反驳,但见楚灵帝如此安排,只得与萧漠、八贤王一同跪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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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人步下御冕后,楚灵帝马上又将张谦召上御冕,自是为了商量张衍圣的事情。
而随着御冕渐行渐远,马上有等待多时的礼部官员,向着三人赶来,却是为了不久后三人上朝受赏的事宜,与此同时,更有文武官员围上来无数,却只是想向三人示好。
看着张谦快步登上御冕,张衍圣长叹一声,他很了解自家祖父,知道自己的目的,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另一边,看着身旁的张衍圣与八贤王,看着马上就要围上来的文武百官,萧漠刚想要说些什么,八贤王却是身体一晃,就这么靠在了萧漠身上,脸色不知何时变得惨白,冷汗直流。
“快,避开他们!!本王的伤势……有些支撑不住了……”
看着突然变得衰弱的八贤王,萧漠心中一惊,马上已是明白,米囊丹的药效,恐怕已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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