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留名入殿之礼”,是指某些文官武将,当他们的声望、功勋达到了某种程度,为朝野上下所共同认可之后,则效仿建国初时楚太祖封赏功勋之举,将其画像提字悬挂于“集英殿”两壁的仪式,以此流芳百世,为后人所瞻仰膜拜。
可以说,这般仪式,乃是对楚朝为人臣子者的最高肯定,文臣武将一生难求的无上荣耀。
近两百年来,多少青年才俊,多少大儒名士,之所以放弃自由布衣之身,进入官场朝廷,委曲求全,小心翼翼,蹒跚前行,一生所求,正是为了这般荣耀。然而或是因为机缘,或是因为能力,或是因为其他,哪怕最终位极人臣,却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
事实上,自当年楚太祖建国后首次封赏,将三十三位文官武将的画像悬于“集英殿”内之后,一百七十四年来,能得此荣誉者,不过区区十一人,且大都已是这些人因老请辞甚至逝世之后的事情了。
但很显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将气势汹汹的草原联军逼得求和称臣的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已是有足够资格留画字于“集英殿”。
然而,且不说刚刚年过四旬的八贤王,萧漠与张衍圣两人虚岁不过二十,以这般年纪却获得如此荣耀,莫说楚朝,已是近乎自古未有,也由不得众文武心中暗生羡慕嫉妒之意了。
可以说,经此之后,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两人的位极人臣之路,已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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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钟鼎之声中,在一众文武羡慕的眼神注视之下,萧漠、张衍圣和八贤王快步走到众臣之前,于御阶之下站定。
虽然依旧有大臣对八贤王入朝主政的事情感到不快,但在费三贵宣布仪式开始后。却皆是强压下心中的不满,肃容静声,神色严肃,带着浓浓的羡慕或嫉妒。静静的注视着仪式的进行,不敢有丝毫喧哗。
“留名入殿之礼”,在众文武眼中的崇高地位,可见一斑。
“集英殿”很简陋,如今举行的仪式也颇为简单,却无比隆重。
只见随着丝竹钟鼎之声响起,楚灵帝自皇座上站起身来,亲自缓步走到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身前,随于身后的费三贵,则在楚灵帝站定后。扬声道:“礼起!!”
话声刚落,就见几名宦官内臣搬着一方矮案从侧殿走出,但于半路,就被一众大学士们接手,不顾身份地位。亲自搬至三人身前。
而张谦则手捧着三卷画册,来到了楚灵帝身后。
按照事先的安排,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分别于矮案之后站定。
在楚灵帝扬手之间,钟鸣丝竹之声骤止。
然后就见楚灵帝先是从张谦手中接过一册画卷,当众展开,示众于百官。却见上面画着八贤王的全身肖像,身着九蟒王袍,身形英挺,气质间的英明干练,于三尺画像之内,尽显无疑。
然而。看着眼前的画像,萧漠却是不由一愣,他科举前后多于楚灵帝相处,相互之间经常交流探讨诸般文人技艺,自然识得。这幅画像,出自于楚灵帝的手笔。
看这画像的工艺精度,可知没有三五日时间绝不可能完工,想想接下来自己与张衍圣的画像恐怕也是由楚灵帝亲手完成,却是让萧漠一时间思绪复杂,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该是感动于楚灵帝的宠信厚爱?还是该赞叹于楚灵帝的才华横溢、妙手生花?又或者无奈于楚灵帝竟会在这政务繁多的日子里,做这些绝不该由他来完成的无聊事情?
不过,看着眼前楚灵帝那略带得意的神情,萧漠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最终还是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神情。
怎样的人,怎样的性子,有些真的是天生注定,没有环境人际的巨变,根本无从改变。
而就在萧漠若有所思之际,楚灵帝已是扬声说道:“田氏子孙徵,宗室皇亲,太祖之后人,睿智英武,素有贤名,多年来为朕为国,功勋无数,大楚一百七十三年,于我朝危难之际,不惧危险,御敌于外,扬我国威,杀敌无数,招草原百族归华……今日天地祖先见证,特留画像题字于‘集英殿’,以前示古人,后励来者!!”
说着,楚灵帝将八贤王的画像平铺于八贤王面前。
然后,楚灵帝从张谦手中接过第二幅画像,展开示众后,却是萧漠的全身画像,正如萧漠所料的那般,依然是出自楚灵帝的手笔。
面容气质,依然是栩栩如生,然而楚灵帝手持画像来到萧漠身前后,看着眼前的萧漠,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画像,却是不引人注意的眉头一皱。
这是因为,萧漠的画像乃是楚灵帝根据自己先前的印象所画,虽然栩栩如生,却没想到经历了上元城之战,萧漠的气质之间已是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儒雅淡漠虽然依旧,却多了些许果断决绝,以及一些无法言喻的神情气质。
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但楚灵帝一向与萧漠相熟,又是亲自作画者,人与画册两相对比之下,自是敏锐的发现了不同。
对于楚灵帝而言,这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失误!!
只是,在这般情景之下,却是容不得楚灵帝再花上三五天的时间重新作画了,只得暗暗叹息一声表示遗憾,看向萧漠的眼神略带歉意,然后再次扬声道:“萧氏子孙漠,才华横溢,品行高洁,文采品行名满天下,世人敬之。三元及第入朝,留名百世;于大楚一百七十三年,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阻蛮夷于上元城下,杀敌无数。保大楚万万百姓之安定,逼蛮夷求和称臣,折服四方,扬我国威。功勋卓著……今日天地祖先见证,特留画像题字于‘集英殿’,以前示古人,后励来者!!”
说着,楚灵帝又将萧漠的画卷铺放于萧漠面前,然后走到了张衍圣身前,展开了张衍圣的画册。
画像依然是楚灵帝的手笔,但这次楚灵帝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说起来,战事之后,萧漠、八贤王、张衍圣三人。变化最大者,莫过于张衍圣。
然而张衍圣的变化不在于气质相貌,而是志向心思这般更飘渺的事物,所以变化虽然最大,却也最为隐晦。再加上楚灵帝对张衍圣不似萧漠、八贤王这般相熟,却没有丝毫察觉。
只见楚灵帝扬声道:“张氏子孙张衍圣,丞相张谦之孙,才思敏捷,品行优良,世人公知,名声传于天下早矣。更于大楚一百七十三年,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收沦陷之地九城三十余县,杀敌无数,救百姓于水火。功勋卓著……今日天地祖先见证,特留画像题字于‘集英殿’,以前示古人,后励来者!!”
随着楚灵帝将张衍圣的画像放于张衍圣面前,钟鸣声中。费三贵扬声宣布仪式的下一步。
“贤臣题字了~~~~!!!”
随着费三贵话声落下,张谦从身旁宦官手中接过三副笔墨,一一摆放在萧漠、张衍圣与八贤王三人面前。
接着,楚灵帝更是亲自为三人研墨递笔,仿若一位老龄书童,丝毫没有顾忌自己的皇帝身份,而百官见证,也是视为理所当然。
在这个时候,主角只有一个,不是皇帝,不是百官,而是留画题字于“集英殿”的萧漠、张衍圣、八贤王田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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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楚灵帝亲手递来的兔毫,萧漠一脸沉思。
根据之前礼部的告知,萧漠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自己题字于画像之侧,尽述自己的志向,以示君臣相欢,尽忠爱国,激励后来者。
在此之前,对于自己应该写些什么,萧漠想了很多,或是真心所想,又或是虚假应对,然后又一一否决,总觉得不适合。
本来萧漠已经决定,在这个时候写一些虚话假话,“忠君爱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云云,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但是,看着周围众人的羡慕热切,想到今日此时,这般仪式所代表的种种意义,萧漠却又不想这么做了。
难道自己要在百年之后,留给后人一个虚假的自己?
然而,志向?自己真的有吗?
如果往前,自己的志向是在这个年代搏得富贵地位,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不再受他人的欺压侮辱的话,那么如今已是实现了不说,这般志向在这“集英殿”里,在古人映衬、今人见证、后人缅怀之下,未免太不合适,上不得台面。
如果往后,对于所谓的“志向”,萧漠更是茫然——虽然他前与王翰结盟,但并不像王翰那样重视权力地位,只是为了日后如若张谦继续打压自己的话,可以多一个帮手盟友;虽然他后与八贤王联党,但那也只是因为八贤王心性手段过于厉害,让他不得不妥协,实际上他并不想像八贤王那样,以费尽一生树敌无数的代价,来改革时政,保田氏江山于万世。
为家?所有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到了。
为国?他也不想过多的干预历史的进度——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必要……
本质上,萧漠这样一个懒散淡漠的家伙,一向知足,甚至过于知足了。
沉思之余,萧漠向着周围看去,却见八贤王与张衍圣已经动笔了,只有自己一人,正持笔不动。
然而,没有任何人催促,包括楚灵帝在内,所有人都在静静以待。
“如果这个时候,我将‘自由自在、富贵闲人’八字写在画侧,会不会被所有恼羞成怒的同僚们暴打一顿?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可是他们大多数人一生的追求啊……”
萧漠自嘲的想到。
就在这个时候,八贤王与张衍圣已是落笔。
萧漠偷眼看去,只见三人之中,八贤王的题字落语,气魄志向最为宏大。
“前方多荆棘,持刀独往。千山万水,跋涉年年,难?固然;无惧无悔?亦然!只愿江山社稷、百姓安生可万年。”
想到八贤王如今已是立下了改革诸般时政,欲与天下人为敌的决心。这般言论,无疑正是他的志向,气魄之大,让人钦佩。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八贤王的志向,但言语间保家卫国之心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许多之前反感八贤王入朝参政的文武官员,读着这般话语,看向八贤王的眼神,不由的多了一丝敬佩,而楚灵帝更是欣慰而笑。
另一边。相比较八贤王,张衍圣的题字落语,无疑最为隐晦,展现的气魄志向虽大,却未免让人摸不着头脑。
“人生在世。若庸庸,老死之际,名扬天下,位极人臣,又有何用?若立志,证能力于世人,显志向于天下。即使落落孤人,世人不解,唾骂及身,百年之后,又有何憾?”
挑不出毛病,但张衍圣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却没有人知道。尤其是张衍圣的祖父张谦,看着这般落语,眼神之中满是思索,神色复杂。
就这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萧漠的身上。
而萧漠又暗思了片刻后,终于写下了如下话语——与其说这是他的志向,还不如说是他对自己今后人生的规划。
“人间万物,自有其定律,顺水推舟易,逆水而行难。家国之事,顺势则尽力,成之可称幸;逆势则退而谋划,失之亦可归于命。百年之后,思及一生,为国为家,可有心?可出力?所作所为,可称善?可无悔?终而不自责,足矣!!”
如若说,张衍圣的落语题字,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么萧漠写下的言语,就让人眉头大皱了。
满眼皆是顺逆,多有宿命之论,毫无气魄不说,最重要的是,似乎言语之间,为君为国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少啊……
从某方面而言,萧漠确实是一个宿命论者。
于个人,他相信人可胜天——但那是在天命不与你认真计较的情况下,人生总有幸与不幸,遇到不幸之事,凭借一时之努力,跋涉而过,可以算是胜天;然而人时有力穷,如若短短时间内不幸之事接栋而至,无可止境,以一人之力,又能撑到几时?
于国家,萧漠自信如若自己尽力而为,可稍稍加快历史进度,甚至可以从某些方面稍稍改变历史进程,但也仅此而已。某些规律,总是不可违背,至少萧漠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从未出现过类似于要实现“君主立宪制”的远大志向——还远远没达到那个时候。
而这般落语题字,或许消极,或许毫无气魄,让人觉得软弱,但确实是萧漠的真实想法。
没有顾忌周围文武怪异的眼神,萧漠落笔静立,表示自己已经完工,抬头看去,却见楚灵帝认真看着他的题字,满脸笑意。对于信奉道家学说的楚灵帝而言,看到这般言语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合胃口。
看着楚灵帝的神情,萧漠微微一笑,突然觉得,楚灵帝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自己能遇到他,无疑是二世为人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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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欣赏了一番三人的题字落语后,楚灵帝挥手示意间,费三贵高声宣布着仪式的最后一步。
“字画悬壁了~~~~!!”
随着费三贵声音落下,张谦将一根精制杆子奉到楚灵帝的手上。
而楚灵帝则用杆子当先挑起八贤王的画像题字,将之悬挂在御座之侧。
萧漠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集英殿”内,除了悬挂于两侧的画像题字之外,在御座之侧下方,御阶两侧,还悬挂着三幅画像,数量不如两侧显眼,萧漠又一直想着其他事情,竟是没有发现。
思考片刻,萧漠已是恍然。
当然楚太祖以家族势力起家,身边跟随的族亲自是不少,而楚朝立国之后,这些人自然成为了皇室宗亲,其中不少都立下了莫大功勋。
然而,“集英殿”册封之后,如今日这般“留名入殿”时,却是犯难,虽说举贤不避亲,但悬挂画像的顺序却是一个大难题,越是靠前,就代表其在太祖眼中地位愈高,一众宗亲加入其中,即使有功,也难免让人信服,索性不论文武,另成一列,悬挂于御阶两侧,不与其他文武争锋。
回想《楚书》记载,当时楚太祖一共将六位宗亲的画像悬挂于“集英殿”,然而其后有三人参与叛逆之事,败亡之后自是被楚太祖所除名。
而这些年来,宗室不参政已成惯例,所以自然不可能再有宗室之人能立功以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
也就是说,八贤王将是第四位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的宗室皇亲。
萧漠暗思之间,楚灵帝已是将八贤王的画像挂在了御阶之侧,然后又用杆子举起萧漠的画像,然后向着“集英殿”左侧——也就是悬挂着众文官名臣画像的那侧墙壁走去。
然而,楚灵帝刚刚前行不过三五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
诧异之下,楚灵帝转头而视,却见一众将军府的武官们,在萧漠不久前曾见过的护国公罗裳的带领下,齐齐跪下,纷纷大呼道:“陛下请慢,这般悬挂,有所不妥!!”
楚灵帝微微一愣,停下了脚步,疑惑道:“如何不妥?”
只见那护国公罗裳肃容道:“陛下,萧漠翰林与张衍圣学士,虽然以文事而闻名,以科举而为官,如今也是我朝文系官员,但其立功,却是因为武事功勋,悬壁留画,自应该悬挂于武将一侧,又怎能悬挂于一众文官那里?”
随着护国公罗裳话声尚未落下,一众武将已是纷纷应是,一时间好不热闹。
而一众朝臣——绝大多数都是文官,哪怕是兵部官员——却皆是脸露怒色,一时间竟是大都失态,忘了时间地点情况,更没有向楚灵帝示意,急切之间,已是纷纷反驳。
“胡闹!!”
“一派胡言!!”
“萧翰林与张学士的学问出身世人皆知,又怎能以武将身份留画悬臂于‘集英殿’?”
……
萧漠看到这般情景,只觉得莫名其妙,而张衍圣却是微微一笑,然后向萧漠问道:“好戏来了,子柔可知,为何会出现这般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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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舍武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