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善似恶?那这究竟是善还是恶?”
萧漠轻声自问。
本只是下意识的自言自语,但没想到,张衍圣竟是听到了。
“善恶之分,本就虚妄。这世间之事,又岂是‘善’、‘恶’二字就能分清楚的?何为善?佛祖割肉喂鹰就能称之是善?何为恶?助纣为虐就可称之为恶(注一)?其实所谓善恶,更多的时候,只是缘于他人的评价,而非你我本心。在我看来,善恶本为一体,世间皆俗人,为善同时皆在为恶,为恶同时又皆在为善,混淆于一处,早已分不清楚,你我能做的,不过是老死之际回顾一生,可以问心无愧罢了。”
张衍圣轻声慢语之间,似乎早已看透。
萧漠却笑了,缓缓说道:“问心无愧即可……我倒是经常这么安慰自己,却没想到子佳竟也是一样。”
顿了顿后,萧漠又说道:“子佳可知,民间有传说,人死为鬼魂,鬼魂归于地藏,地藏深处有阎罗殿,判生前善恶,定来世轮回,而阎罗殿前,有一幅对联,上曰‘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下曰‘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却不知,你我今日之所作所为,所谋所策,究竟是有心为善?还是无心为恶?”
张衍圣沉吟片刻后,没有答话,只是岔开了话题,说道:“这般传说,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倒是比人间律令境界高了许多。”
萧漠却冷笑,道:“是吗?我倒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无心为恶也是恶,有心为善亦是善,作恶自当罚,行善自当赏,否则。本已是混淆于一体的善恶只会更加让人分辨不清,这句话之所以看起来境界高,仅仅只是因为,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罢了。”
张衍圣微微一愣后。问道:“子柔这句话是何意?”
萧漠缓缓说道:“子佳刚才曾说,善恶只是他人的评价,而非你我本心,但在我看来,却是正好相反,你我善恶,皆起于本心,他人评价,史书工笔,却只是细枝末节。而善恶之所以开始混淆于一处,只是因为你我本心开始分不清善恶对错了,你我如今皆是如此。”
张衍圣沉默不语,并未反驳,但也并未赞同。
萧漠也没想过要与张衍圣辩论。只是继续说道:“其实分不清善恶对错倒也无所谓,这世间本就没几个人能分得清楚,但万事要皆把握一个度,莫要因为善恶混淆,就本心颠倒,把善当做了恶,又把恶看成了善。到那时。好心做了坏事,事大难收,却又是一番麻烦。”
张衍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口中说道:“多谢子柔指点。”
“指点?”萧漠自嘲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没资格指点你,只是相互交流罢了。”
说着,萧漠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天色已晚,我再不回去。家人就要埋怨了,告辞了。”
说完,萧漠长身而起,对着张衍圣拱了拱手,也不待张衍圣挽留,就已是转身而去。
张衍圣并没有挽留,只是待萧漠离开之后,举杯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座位,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子柔啊子柔,看来即使是你,也终究不能懂我。”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酒中,有落寞,有寂寥,但更有一番坚定。
(注一:关于历史中的纣王,明显是被人用史书工笔给抹黑了,大家可以去看看毛太祖、顾炎武、子贡他们对纣王的评价,其实更加中肯。也可以查一下武王伐纣时给纣王定的各种罪名,如今再看,颇为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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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坐在马车中,回想着与张衍圣今晚的会面场景,萧漠忍不住悠悠一声叹息。
他最后那番话,其实并非善恶哲学的讨论交流,而是对张衍圣的隐讳警告。
善恶之分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了告诉张衍圣,做事要讲究一个度,莫要过于自信,也莫要过犹不及,守好自己的本分。
张衍圣今日敢于独力谋划出这么大的事情,谁知他日后会不会谋划出更大的事情来?张衍圣今日可以随意将数十万流民牺牲,谁知他日后会不会把萧漠也当做手中棋子?
事到如今,萧漠已是有些明白张衍圣为什么会给他一种如此危险的感觉了。
像张衍圣这般,之前的人生没有任何目标,只是混混沌沌被人操控,彷如傀儡,一旦真正的找到了人生目标,反而会比常人立场更加坚定,会更加偏激,会更加不顾一切,会利用所有方法手段来达成他的目的。
而这种“不顾一切”,正是如今的张衍圣的危险所在。
今日之谋划,或许只是开始。
萧漠相信,不管张衍圣真善也好,伪善也罢,必然会有其他后续的动作。
所以,些许隐晦的警告,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但萧漠其实不愿意发出这种警告,因为在萧漠看来,所谓的警告,从某方面而言,其实也是一种软弱。
只有没了自信,才会用语言吓唬对手。
但萧漠终究还是发出了警告。
这是警告,亦是一种表态。
………
“尚全。”萧漠沉思间,突然开口道:“你让嵩山书院的人最近多留意下北地各州的情况,有什么异状马上让他们通知我。”
邓尚全微微一愣后,答应道:“我明白了,少爷。”
萧漠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从本心来讲,萧漠并不愿意太过于借助嵩山书院的力量,虽然萧漠能走到如今这一步,确实有嵩山书院的功劳。但从本质而言,他和嵩山书院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说不定双方什么时候就会因为什么事情而突然决裂。
更重要的是。嵩山书院在各方各面的潜势力实在是太过惊人了,先不说这些年来从嵩山书院出了多少中举考生,如今的中枢与地方有多少官员有着嵩山书院的背景;也不说嵩山书院里面有多少号召力惊人的鸿儒大家;单说像邓尚全这样,从小就被嵩山书院培养。尔后被送到各个达官贵人家中当下人或管家的暗探棋子,就不知道有多少。
而嵩山书院的院长牛语贤,也是萧漠最看不透深浅的人之一。
过于依赖这样的势力,最终的后果只会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它所控制。
但如今萧漠却没有其他的选择,北地各州即将再次面临大乱,萧漠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掌握第一手情报,然而手中的暗营势力尚弱,根本出不了京城,只能借助其他力量了。
而萧漠如今能借助的力量,环目四顾。似乎也只有嵩山书院了。
“看来,真的要认真考虑一下和那些豪门联姻的事情了。”
萧漠喃喃道。
政治婚姻,经历了最初无谓的抗拒,如今的萧漠。已是理所当然了。
就在萧漠暗思之际,马车突然停下。车外亦有喧哗声传来。
萧漠仔细一听,竟是肖桓、范贯的声音,不由诧异,肖桓、范贯二人不是今日才见过面吗?
与此同时,邓尚全也掀开车帘,对萧漠说道:“少爷,肖、范两位大人求见。”
萧漠点了点头。说道:“让他们进车说话。”
随着邓尚全的传话,没过多久,肖桓、范贯已是坐进萧漠的车中。
气喘吁吁,汗湿了衣衫,显然跑了许久。
打量了两人几眼后,萧漠笑道:“可是出什么大事了?你们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范贯一脸苦笑。说道:“这事说大也不大,但说小却也不小,但却是与子柔你有些关系,所以我们听说后就连忙去你府里找你,但去了才知道你去晚归轩赴宴去了。不敢耽搁,就又跑过来了,幸好半路遇上了,否则又要白跑一趟了。”
肖桓在一旁亦是苦笑点头,看样子这一趟让两人颇为狼狈。
将帕子递给二人擦汗,听到事情与自己有关,萧漠不由好奇,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肖桓一边擦汗,一边解释:“子柔可还记得郭筱婷?”
听到这个名字,萧漠先是微微一愣,觉得陌生,但转瞬间,已是想起了那年灯会之上,那个与自己和肖桓、范贯、张衍圣等人一同谈诗论文的恬静少女。
或许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后,这个郭筱婷是唯一与萧漠有交情的同龄女子,亦是唯一在萧漠心中留下印象的同龄女子,相貌、品行、才学也皆属上乘,所以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萧漠神色间竟是不由的闪过一丝怀念之色。
但也仅只是怀念罢了,毕竟他和郭筱婷只是一面之缘,而且在萧漠看来,郭筱婷虽然表面恬静,却有些争强好胜,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对于郭筱婷,却是连好感都谈不上。
而肖桓竟也发现了这次怀念之色,脸上久违的闪过揶揄之色,用胳膊碰了碰范贯,笑道:“我就说我们这一趟不会白跑吧?”
范贯亦是笑着点头。
萧漠却无奈摇头,苦笑道:“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郭筱婷不是和周靖人订婚了吗?”
看到肖桓脸上的揶揄,虽是被打趣,但萧漠竟是觉得心底温实了许多。
听到萧漠的询问,范贯首先收敛了笑容,带着一丝严肃,说道:“恐怕现在周靖人已经开始考虑如何把婚事给退掉了,我和肖桓刚刚得到消息,郭家犯了谋逆之罪,如今已经被官府全族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