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铭传回乡后,就住在老家的刘老圩,“圩”的本意,是低洼区防水护田的土堤,由此可见,刘府的地势必然较低。
刘老圩在今天安徽省合肥市西乡大潜山北麓的三四里处,是一座三进三出皖中民居,呈凹字型,马头白墙,青苔小瓦,一条金水河绕圩而过,四周是深壕和石围墙,围墙上配五座碉堡、炮台,东南、东北角两座大吊桥,要进屋就得放下吊桥,跟古代的守城一样,这也难怪,刘六麻子一生杀人无数,此时赋闲在家,自然要防备仇家。
那天骄阳当空,空气又湿又热,宋骁飞跟着一个穿黑马褂的管家,从东南角的吊桥进屋,圩内即是内壕沟,每座吊桥处均有门楼,有两位背着洋火铳的高大家丁守护。宋骁飞一看这些家丁,身子挺得笔直,精神得很,明显受过军事训练,他想,估计刘铭传在家也没闲着,心里便多了几分把握。
进到阁楼,后有盘亭,四面环水,清水中有浮莲,两只白鹅在莲间嬉叫。当时正值夏天,管家把宋骁飞领到盘亭北面一间客厅,说:“公子请在这稍等,我家老爷在圩西的岛上读书。”
宋骁飞点点头,坐在客厅的梨木椅子上等候。过了半个时辰,汗透后背。刘铭传手里拿了一本《大潜山房诗稿》
姗姗来迟,边走边说:“我还以为中堂大人贵人多忘事,把我刘某人给忘了呢。”
宋骁飞知道刘铭传不满李鸿章两次失言,所以故意来迟怠慢自己,他微微一笑,并不说明来意,只是一个劲夸刘府清静,见刘铭传手中还拿着诗词集,跟他攀谈起来,从唐朝王维的“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谈起,再说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刘铭传一欲谈正事,宋骁飞就打岔,然后推说累了,要休息。休息好了,宋骁飞就去爬刘老圩附近的大潜山,那山钟灵毓秀,郁郁葱葱。
如此过了七八日,性急的刘铭传耐心渐失。那日,宋骁飞提出要看看刘铭传家藏的古铜盘,这东西是1864年4月,刘铭传带人攻克常州时,在原太平军将领陈坤书的护王府的马厩里获得的,拿回家后,一有客人来便搬出来炫耀。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是骨灰级的古文物粉丝,平生最大嗜好,除了书法,就是古文物,曾派人重金购买此盘,刘铭传不买账。
虢季子白盘造型奇伟,酷似一个大浴缸,作长方形,直口,方唇,腹壁斜下内收,微鼓,四壁各置一对兽首衔环耳,四足作矩形,器口缘下部周饰穷曲纹,腹部环饰波曲纹,内底具长铭文字,通篇工整严谨。盘口呈圆角长方形,四面各有两个兽首,口中衔环。伸手一弹,还传来悦耳的金属叩击之声,声音不大但极有穿透力。
看完铜盘,宋骁飞说:“恭喜刘大人。”
刘铭传摸不着头脑:“我何喜之有呀?”
宋骁飞说:“中堂大人说,刘大人可在家再休息十年。”
“啊?你说什么?十年?”刘铭传如闻晴天霹雳,他还以为宋骁飞是代李鸿章来请他出山的。
宋骁飞问刘铭传:“刘大人,这铜盘叫虢季子白盘吧,看铭文我没猜错的话,它是西周时期的宝物。”
刘铭传点点头,但他心不在焉,。
宋骁飞欲擒故纵,接着说,“你的宅子依山傍水,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呀,刘大人在此读书,赏玩文物,岂不乐哉悠哉?”
刘铭传这七年在老家快憋疯了,无时不刻想着复出,听宋骁飞这么一说,心内升起一阵怒气,但又不好发作,便说:“大丈夫岂可久居于田园之间。”
宋骁飞继续正话反说:“刘大人今年39岁,再等十年,年纪也不过半百,还大有可为呀。”
刘铭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问:“我看在中堂大人的面子上,才对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忍再忍,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别的事,我要送客了!”
亭外的白鹅“轧轧”叫了两声,水面上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宋骁飞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对刘铭传说,“刘大人,如果能拿这个古铜盘,换五千淮军和四艘军舰,外加一场大战,如何?
刘铭传这时才明白宋骁飞的来意,道:“你说说看,去打谁?”
“我会将此盘送给翁同龢学士,让他保奏你去朝鲜,打日本人。”
刘铭传问:“李大人为什么不保奏?”
“为了避嫌。”宋骁飞这才把李鸿章的信给刘铭传,说:“你虽然骁勇,但不喜欢受约束,很多事会让中堂大人不好做。”
刘铭传说:“如果我不拿出铜盘又如何?”
“如果大人不愿拿出那一个盘子,我敢拿性命打赌,你在家就绝对不只三个月,至少要再呆十年!”宋骁飞跟他大致分析了朝中形势。
打仗刘铭传在行,搞关系他不行,这么多年来只有李鸿章赏识他,他在家憋了七年,便点头答应了,但让宋骁飞转告李鸿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实际上,这是想要全权。
宋骁飞点头答应转告李鸿章,刘铭传便命管家杀鹅备酒,招呼宋骁飞。
宋骁飞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拜会翁同龢。
到了翁府,翁同龢看在古铜盘的面子上,会见了宋骁飞,但让他保奏刘铭传,翁同龢笑着打呵呵,一个劲让宋骁飞喝武夷山的白茶。
要说服别人,首先就要站在对方的位置上思考问题。这一点,宋骁飞心知肚明,便对翁同龢说:“其实这次要启用刘铭传的,不只中堂大人,而是慈禧太后,我这次来,只是想让翁大人做一个顺水人情,只要促成此事,对翁大人来说一箭三雕。
“哦,你说说看。”翁同龢用手指触摸着古铜盘上的一百多个铭文,此盘既是文物,还具有书法价值,他怦然心动。
“首先,连李中堂两次保荐都没有成功的人,大人你一封奏折就办成了,天下人会如何看这件事?要是我,我会这么想:翁大人的只言片语,胜过中堂的保奏!”
翁同龢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听宋骁非这么一说,有点心动了。
“另外,两宫太后都知道翁大人和李中堂有父死兄徙的私仇,如果你能力保淮军将领和五千待罪之人,太后和天下人自然会佩服翁大人的心胸如大海一样宽阔。”
翁同龢捋了一下胡子,笑道:“你这娃娃话虽然有阿谀之嫌,但老夫爱听。第三点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
宋骁飞还是坚持说:“第三,我并不是要拿古铜盘来讨好大人,实在是朝鲜毗邻东北的龙兴宝地,对我大清国来说,不得不保。翁大人身为帝师,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在两宫太后心中的分量。”
宋骁飞的话都正中翁同龢的下怀,这一次,他一反常态,举荐刘铭传。宋骁飞当时没有想到,翁同龢还有别的心思,一来,作为一个骨灰级的文物爱好者,翁同龢对“虢季子白盘”垂涎已久,这盘子庆亲王奕匡也找刘铭传索要过,所以他志在必得。另外,翁同龢知道刘铭传只擅长马战,而对于海战不怎么样,如果万一他被日本海军干掉了,那么李鸿章就相当于断了一只臂膀。
1875年7月15日,中元节,祭祀完先祖,刘铭传便赶往了天津。他和宋骁飞要了两艘大商船,外加从赫德手中购买的四艘“蚊子”军舰,在天津机器制造局补充足了火药炮弹,带着全副武装的五千待罪淮军,从天津港口,浩浩荡荡往朝鲜西海岸的江华岛开去。
临行前,淮军还举行了出征祭海仪式,战鼓雷动,角号震耳,鞭炮喧天,李鸿章从直隶总督府赶来相送,还给四艘军舰分别赐名:“龙骧”、“虎威”、“飞霆”、“策电”。
临别,刘铭传抱紧李鸿章告辞,道:“这一次,刘六麻子和兄弟们一定不会让中堂大人失望!”
李鸿章点点头,叮嘱说:“海上不比陆地,你们多保重!老夫备好接风酒,等你们凯旋。”
出征的汽笛声响了,宋骁飞站在商船的甲板上,手握李鸿章给的锦囊,海风吹起他的衣襟,此刻他豪情万丈,望着渤海翻滚的浪花,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在心底默默地喊着:“小日本,你们等着,宋骁飞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