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树林,肃穆的方碑,鬼鬼崇崇的猿梦极,神秘兮兮的语气。
柴阿四悚然一惊,也跟着警惕起来。
总觉得那林中的影子不太对劲,似是某位龙族覆落下来的阴翳。
妖族与龙族势不两立!
虽是都这么说,发现龙族的踪迹应该扑上去才是。
怎奈何自己实力不够,须得为妖族保留有用之身,还是避而远之为上上策。
再厌弃龙族,也必须要承认龙族的强大。
妖族固然是天卷之族,百属千类各有所长,但长短不一总能见个高低。
无论如何排序,龙族都在最顶尖之联系不到上尊,柴阿四自己是没底气面对的。
瞧猿梦极那怂样,显也是不行。
“猿公子,要不咱们还是走快点?”柴阿四小声建议。
猿梦极点点头,声音也很小:“倒也不是怕了什么,主要是咱们赶时间。”
两妖蹑手蹑脚,悄然走过了方碑。
也走过了那段时光。
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已经在开拓妖界的过程里牺牲。一并牺牲的,还有他的亲族。
此后一切无痕,留在世间的,只有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只有这个稳定的新世界。
那位远古妖皇既死,他献祭掉血亲,也是为他指定的下任妖皇铺平了道路。
新的妖皇继位,自困厄中崛起,扶挽天倾,带领妖族支撑过那段飘摇时光。
那是人族所记述的上古时代。
自那时候至如今,太古皇城里的主君,已是又传了四代。
羽祯当年所争的,就是妖界开辟后的第三代妖皇之位。
他正是输给了那位塑像仍然立在太古皇城里,主持了“蜈岭血战”,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的元熹大帝。
那一场在妖族新界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战争,几乎将人族打回现世。一度更改了整个种族战争的形势,使妖族转守为攻。
要与元熹妖皇竞争,非有大格局大勇力者不可为。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效彷当年天下烽火、百族伐妖的历史。可谓是从辉煌时代的破灭中汲取了教训,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反攻人族。
但理想总是丰腴动人,现世却总是病骨嶙峋的。
虽然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具体到“龙族回归”这件事情上,远没有那么容易。
对妖族来说,人族和龙族都是生死大敌,到底哪边更可恨,且得两说呢!
也就是如今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妖族与海族作为被打压的弱势方,才有了合作的基础。
要想让龙族回归,首先要解决的,是妖族与龙族互信的问题。
对妖族来说,当年已经被龙族背叛过一次,如何还能把心腹要害再交给龙族一次?
对龙族来说,他们也深知在远古时代的那一刀,捅得有多深。
他们要如何才能相信,妖族是真的有合作的诚意,而不是抱着驱虎吞狼的心思,图谋秋后算账?
羽祯潜入现世、亲往沧海,以一个妖族绝世强者的生死,将此事往前推动了巨大的一步。
不得不说,这是具备超绝勇气的行为。
匹夫轻生死,一怒即为。逞一时血气,不算什么大勇。
到了千金之子,就要“坐不垂堂”。
到了当年羽祯那样的层次,什么都不用做,已经立在万界,却还能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倾注一切。
也难怪他远走混沌海那么多年,再未现过行踪,却还一直被作为传奇来歌颂。
羽祯所主导的龙族回归妖族一事,最后功败垂成其间细节不传于世,所谓的历史真相大约也只能到时光深处探寻。
猿梦极唯独是知晓,历史的确有隐约的记载,龙族当年的确被羽祯所说动。
甚至有几位真龙随着羽祯回到了妖界。
而如今的大环境,已再不存在龙族回归的可能。
若是这地方真有龙族,真叫他遇上了,只怕并不会有打招呼的机会。
也就是说,今日的神霄之地中,是真有可能存在龙族的。
所以他也顺乎心意,踩着柴阿四的台阶就往下走,步伐格外轻快。
非妖非龙,以人族立场来看待这段历史的姜望,心中则是另有壮阔感受。
无论是羽祯以身涉险,深入沧海,主导龙族回归事宜。
还是龙族所领导的那一支水族,退入沧海、龙化为兽,此后东海之龙,永不见妖形。
都让他感到了历史的壮阔。
一段段恢弘的故事,沉浮在时间的长河。
无论拾起哪一段,都有那个时代的康慨文章。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万万年以来,人族就是在跟这样可敬的对手在争杀。
人族先贤正是在这样的强敌之前,牢牢掌控现世,护佑人族安宁,巩固了人族现世之主的地位。
今人视昔,何能不感佩?
此时此刻,对于自身的处境,姜望需要想得更多。
从猪大力、蛇沽余的路到柴阿四、猿梦极的路。
从不老泉到蜃龙。
这个所谓的神霄之地,远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并不仅仅是一个留存功法传承的地方,它一定有更浩瀚的设计。
如此也就大约能够解释,为什么会引来那么多天妖关注并落子。
数以万年计的尘埃,好像从来没有掩埋此地。
这里绝没有因为时光的漫长而变得呆滞,反而给了姜望一种近乎当初山海境的感觉。
历久弥新,自由生长。
死水必不可如此,必有活源在其中。
山海境的“活源”,是凰唯真留下的传说,是楚地百姓的记忆,是山海境所有生灵的自然演化。
是凰唯真终将在绝巅之上归来。
神霄之地的“活源”,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位羽族传奇本尊?
他当初能与妖皇争位,远非寻常天妖可比。
或许是天妖绝顶,或许已在绝巅之上。他真的甘心就此销声匿迹他是否正在某个地方,注视这里?
姜望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多想。
哪怕只是一枚被天意作弄的棋子,哪怕这座棋盘外皆是遮天的大手,哪怕早已经被执棋者划定了结局。
也要抬头看。
已然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
已然确定神霄之地必有“活源”。
那么,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唯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桉,才有可能在当下的死局中,找到走出来的机会!
这很难。但比起毫无头绪、毫无希望的彼刻,有机会总胜过没机会。
此时天光隐隐,林深幽幽。
神霄之地不见日月星辰。
姜望缄默地用长剑划过一痕,记下来,这是六个队伍踏上林间小道后的第五个时辰。
越往深处走,叶子变成了血一样的渐染的红,天空飘着白色的飞絮。瞧来似碎羽。
其间的确也有碎羽存在。
那是羽信的妖征。羽信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那么毫无意义地洒落林间。
熊三思右手握着滴血的刀,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掌,喃声自语:“十年。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现在他独自在林间行走,不知为何,耳边总有羽信的声音在回响。
‘我要是不把消息传出去,凭我自己,怎么跟你争?”
“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什么都跟你分享。但是你拿我当什么?你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真觉得我傻!?”
“当初那场袭击,也是你安排的吧?就是为了站出来救我,取得我的信任,对吗?”
“引了这么多天妖种子来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熊三思!从头到尾,你只不过拿我当棋子而已!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真有羽祯大祖的血脉,家中早已为我做了准备,一进神霄之地,我就得了感应!今日便由你,来试我这浑寰玉身!”
“熊哥,熊哥!放过我!饶我一次!”
“熊哥,来,咱们喝酒。这可是我从老爷子那里偷来的。”
“羽信长这么大,没有什么真心朋友。能认识兄长,心里真的很高兴!”
十年。
十年太长。
但漫长的时光终有尽头,就像脚下的这条路。
熊三思默默又拿出一张黑色的面具,再次遮住自己的脸,也抚平了心里所有的波澜,然后继续往前走。
咕咕咕。
林间小路行至尽处,前方也并不开朗。仰看是崎区小路、险峻高崖。路远入云层,山高不见顶。
方才他们所处的密林,倒像只是盘在山腰处。
而他们一直就在这座山上。
山外有什么?一时看不到。
但此刻就在眼前,可以看到一眼活泉。
向上的山道在此弯曲环绕,似是将这眼清泉环在臂弯里,有很强的守护的感觉。
泉眼咕咕咕地冒着水泡,那声音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泉水清澈,水中有蜉蝣的幼虫。
只不知为什么,此水明明有活源、有活物,但还是有一种死寂的感觉。
清澈水面照映着一位绝色,玉手按弦的蛛兰若,就坐在泉边。
蛛狰立在她的身后,沉默拱卫。
神霄之地,的确比想象中更广袤。
它不像是一个藏宝库之类的地方,反而像是一个相当辽阔的世界。
熊三思略有感慨,但只是默默握住自己的刀。
风未动,弦未动,身未动。但杀机已在浮沉。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
说说笑笑的声音渐行渐近。
柴阿四和猿梦极,一个无耻吹捧,一个照单全收,就这么说着笑着,似是郊游踏青般,走出林间来。
于是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山路,看到了泉水,也看到了正在对峙的熊三思和蛛兰若、蛛狰,感受到了空气里蔓延的杀机。
“打扰了!不好意思!”
柴阿四作了个揖:“我们先回去,你们继续!”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
柴阿四把住猿梦极的胳膊,推着他走:“大业未成,主公不可冲动。”
“你别拦着我!”
柴阿四附耳过去,悄声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
猿梦极怒而回身:“刚刚路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恶鬼没杀掉?不能任它为祸苍生啊,走,咱们回去看看。”
熊三思按刀不动。
蛛兰若停弦不语。蛛挣一脸鄙夷。静看这对活宝。
他们回头,但回头已不见来路。只有一片深林,幽幽隐隐,不知藏着什么。
想起有可能存在的龙族,柴阿四和猿梦极都有些难以迈步。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柴阿四回过头来,微笑道:“我们就站在旁边,不打扰你们呢?”
“不打扰谁?”
林间此时亮起一条路,背双直刀的太平鬼差和握八斩刀的蛇沽余,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也缓解了猿梦极的尴尬。
瞧这同走一路的两位,一者气息平缓,一者身上带伤。显然实力强弱已分。
也就是说,这个太平鬼差,果然是比蛇沽余更强的妖王,是足以列名天榜新王的存在。
说话的正是太平鬼差,语气深沉,眼神莫测。
柴阿四呵然一笑:“希望不要打扰了鬼差兄的雅兴!”
对在场这些参与竞争的妖怪,他柴阿四的态度还如先前一般亲切。
因为先前谁也打不过上尊。现在他谁也打不过。
他可不觉得自己低声下气。格局放开一点,往后立于绝巅之上,这都叫礼贤下士!
猪大力深深地看了柴阿四一眼,并不说话,继续高深莫测地往前走,在那眼泉水前站定。
蛇沽余更是什么都不说,只默默调息。
镜中世界的姜望仍未理会柴阿四的呼应,让这小子安分一些也好。只默默地观察四周,猜测眼前的这眼怪泉,应该就是不老泉。猜想下一波会是谁到达此地·按照六道本一的猜想,若是这些道路的联系必然存在。几组队伍前后到达时间,应该不会相差太远才是。
“施主先请!”
“佛爷先请!”
“还是鹿公子走在前面吧。”
“鼠大师客气了,理应长者先行。”
“其实我跟你年纪也差不多。”
林中又现新路,路上又响起两个声音。
鼠加蓝和鹿七郎,一个身上佛衣已破,一个髻发散乱。
彼此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在道路的尽头止步。
路口狭窄,只得一者通行。
而他们谁也不肯留出后背。
大概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路走来,他们没少遭遇危险,彼此也没少下黑手。
此时你推我请,谦让未止。
“神香花海贵名远在,鹿大少何能后附?”
“黑莲寺名教古刹鼠大师怎不为前?”
“还是你先请!”
“不不不,还是您先前!”猪大力听得着实不耐,恶声恶气道:“要不然你们原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