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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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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渴饮阴沟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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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一代新人换旧人。」姜望点点头,似褒似贬:「贵组织活水不竭,未来可期。」

    「世上但有不公,但有不平,但有高低贵贱,但有人身坐寒窑,脊受千钧,被榨干了血肉、榨出骨油……则人们追求‘平等,的信念永存。」第四个走进帐篷里来的人,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面具上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猪蹄里还拿着一朵花,非常地妖娆可爱,她的声音也明显扭曲过:「卫亥向你问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只要不伤害他人,不强迫他人接受,姑且都可以称之为‘正确,。」姜望慢慢地说道:「我也向你问好。」

    他愈发清晰的棱角,在篝火前有自我的锋芒,也将面部的阴影,切进了长夜里。

    卫亥站定了脚步,与另外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气机隐隐相连:「但若不流血,如何打破樊笼?若无伤害,那些既得利益者怎会吃痛?若无痛楚,那些愚昧固执的人怎么觉醒。旧世界的铁幕不被撕碎,就永远看不到新世界的光辉。」

    姜望问:「你如何判断什么是愚昧固执,你如何考虑谁应该被伤害,你怎么知道旧世界的铁幕被撕碎后,就一定能够迎来新世界。你又如何保证,你的判断、你的考虑,一定是正确的?」

    「历史终将会证明。」

    卫亥说。

    姜望道:「那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便已经是被历史证明过的。」

    「是啊,历史一直延续到现在。」

    坐在姜望对面的、戴着狗皮帽的褚戌,伸手拿过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柴,并挑拣出一块形状极好的炭。

    在忽明忽灭的火星前,他这样问道:「你觉得高兴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这是一个好问题。

    火塘里飘摇的暖光,很容易让人回想往事。

    今时今日的人族英雄,他经历过痛苦吗?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而姜望这样回答:「我当然痛苦过,但我也有幸福的时候,那一点甘甜就足够我熬过许久。或许我是痛苦的,但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在幸福着。如此我的痛苦,就并不能证明这个世界的错误。」

    褚戌回头看了看其他护道人,又回过头来有些失望地看着姜望:「我们以为你是具有改变世界的勇气的人,因为你能够放下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但现在看来,你仍然被这些朽尸所制定的早该腐烂的规则所桎梏,你被困在现有秩序的囚笼中,并不具备真正的勇气。」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面甲后投射出来,一字一顿地强调道:「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姜望宁定地坐在火塘前,并不想激动地反驳一些什么,也不想承认这一切都不重要。

    他今年二十二岁,他主导了自己人生里一切重要的选择,也面对了一切结果。

    现在他说道:「我最早是庄国人。在很多年以前,我看到了清河郡三山城的兽巢,我看到了三山城军民百姓因之而受的苦。我想要推倒这座山,可我并不确定,在我推倒这座山之后,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后来我的确这样做了,他们也的确没有因为我的行为而生活得更好。」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当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我想我的眼界太浅,我的智慧太单薄,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只是一条狭窄山道,我还不知道更远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在更高处我能看到什么。」

    「有时候我看到的正确,只是错误的某一面。有时候我看到的错误,只是正确被遮住的阴影。」

    姜望看着火光:「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

    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我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

    「这就是你的回答?」褚戌问。

    「这就是我的态度。」姜望说。

    褚戌说道:「你只是怯懦而已。你在逃避。不敢拔剑刺向这腐朽的一切,而安慰自己要再等等看。光阴似箭,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豪杰成黄土!改变世界之大业,岂容你再等等看?」

    「我的确不敢轻率改变世界,你也的确可以用怯懦来冠名。」

    姜望只道:「难道你们的伟大理想,你们打破旧时代铁幕后的新世界,竟然不能容忍他人的怯懦?」

    褚戌无言以对。

    卫亥道:「弱者可以怯懦,强者不能。上天赋予你非凡的才能,你就应该用来反馈这个世界,为此世做出非凡的贡献。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有何德以报天?」

    「我且问问你们。」

    姜望定如止水,波澜不惊:「边荒你们深入多少里?迷界你们海勋排第几?你们谁曾镇过祸水?神霄世界的消息是谁带回来的?」

    理直所以能够气壮,他的底气不在于他的实力,而在于他所做过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几位平等国护道人身上一一扫过,但并不咄咄逼人,只道:「我做我该做的事情,但不由你们来决定我该做什么。」

    卫亥说道:「你的确救过一些人,但我们是在拯救这个世界。」

    「但愿你们的存在,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吧!」

    姜望淡淡地道:「话已至此,我的意志你们也应该明白。我们不如直接一点——几位今夜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卫亥于是直接地说道:「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组织。」

    「倘若我说不呢?」

    卫亥反问:「道途见歧,你说应当如何?」

    姜望笑了,他的笑容是平和的,但平和之下他的自我如此清晰,在离开齐国之后,越来越清晰:「‘平等,,是一个很有力的词语。但以‘平等,之名对他人任意处刑,它就只是词语而已。为了打破不公,你们成为了不公的另一面。」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也许吧。但这些阵痛,只是不可避免的过程,我们终究会导向唯一正确的结果。」

    姜望认真地道:「这世上没有唯一正确的结果,谁若自认为唯一,那他就是错误的。一真之鉴,其犹未远。」

    这时候,从进来报了个名字就一直沉默的吴巳开口了:「你也知一真?」

    姜望:「未必全知,拼凑一二。」

    卫亥在一旁解释道:「吴巳的父母都死于一真道之手,他一直在追查这个组织。如果你有什么情报不妨跟他分享。」

    姜望道:「我并没有遇到过一真道。我的所知,都来于历史。」

    吴巳又收回了视线。

    而卫亥继续注视着他,扭曲过的女性的声音,略显刺耳:「看来你也已经拥有了你的‘正确,。」

    姜望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我已经决定这样走。」

    卫亥有些遗憾:「天下有志之士,当知‘平等,之贵。」

    姜望一摊手,平静地道:「我认可平等,不认可你们。」

    此言一出,冯申、吴巳、褚戌、卫亥,全都将目光聚集到姜望身上,各自道元汹涌,杀机自起。

    而姜望依然平静,他甚至都没有拔剑,长相思横在膝上,与他一起感受篝火。

    他的黑发在火光映照下,也有了一抹暗暗的红。

    「恕我直言……」

    他头也不抬地道:「除非圣公降临,昭王亲至,神侠当面。不然就凭你们这些,来一个,死一个。」

    在场的四位平等国护道人,都是神临境中的高手。能够在天下诸国的围追堵截下存活下来,能够在黑暗的罅隙存活至今,谁没有一点凶狠的手段?

    但姜望这句话说出来,还真就没有人敢先动。

    「是吗?」这时候又有声音响在帐外。

    帘又掀开,显出赵子那张美丽而又厌世的脸。

    这家羊肉馆,简直像是平等国的老巢!

    姜望的右手搭上剑柄,很真诚地说道:「抱歉……忘了把你排除在外。」

    「倒也不用太紧张。」

    赵子慢慢地走到姜望对面,而褚戌很自觉地起身。

    赵子慢慢地坐了上来,取出一支乳白色的玉烟斗。而褚戌适时将他用火钳夹起的这块木炭,递到赵子的烟斗后。待这烟丝被点燃,他才放回炭火,放下火钳,在赵子身后站定。

    乳白色的烟嘴,靠近乌黑色的丰唇,赵子慢慢地吸完了一口烟,才道:「驭人之术无过于诸国天子。混同一心,无过于国家体制。你能够从齐国离开,可见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谈理想没有用,我来跟你说点实际的。」

    「有多实际?」

    姜望笑了笑:「名利?地位?功法?足下也知我是从齐国离开,你们能给的,难道能比齐国更多吗?」

    赵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齐国的发展速度,的确堪比神话。重玄家、李家、晏家,都与你交好。兵事堂、政事堂,也大半都成了熟面孔,没几个人愿意坏你的事。争龙诸宫,都对你盛情相待。齐天子更是对你器重有加。只要你愿意,九卒之斩雨,也已经唾手可得……」

    烟雾从她这乌黑色的嘴唇里飘出来,她恹恹的声音倒有一种矛盾的魅力:「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那么多人都那么信任你?」

    姜望只道:「看来十一殿下上一次,并未掘断你们的根。你们对齐国仍然有很深的了解。」

    就像他不回答赵子的问题一样,赵子也不理会他的试探,只自顾道:「在那种举国视你为英雄,贩夫走卒皆以你为骄傲,未来清晰可见的情况上,你为什么还如此坚决地离齐呢?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你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甚至于,它会违背齐国的根本利益。」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也!

    姜望面色无波:「我的道不在彼处罢了。」

    赵子显然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完全不理会姜望的辩解:「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平等国能够给你什么?你在齐国不能、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们平等国可以肆无忌惮。如此条件,够不够现实?」

    姜望平静地道:「我没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此心所求,唯道而已。」

    他一定要杀死庄高羡,但绝不会以委身平等国为代价。

    为了获得向庄高羡拔剑的自由,他可以放下一切名位,放下努力赢得的所有,但从来有放不下的底线。

    不然当初在兀魇都山脉,他大可以一念成魔,去学七恨魔功,叫天底下这些对他喊打喊杀的人来看看,何为通魔,何为当世真魔!

    平等国几乎人人都有理想,但也几乎都不存在什么底线。从接触他们开始到现在,他们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只是在制造混乱——要实现改变世界这样的妄想,首先当然要打破现世秩序。这个过程必然是血流成河。

    而他们从来不会问,他们想要创造的新世界,究竟有没有人愿意去生活。

    「我现在有点生气。」赵子说。

    「那您消消气。」姜望说。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的什么吗?」赵子问。

    不等姜望回答,她

    已突然出手,一指平削!

    姜望的满头黑发,顿时被削平,头顶上是光秃秃的一层。

    「不许长出来。」赵子如是说。

    姜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被羞辱的愤怒。

    赵子略略抬眸,眼神里有了一点危险:「你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弱者。」

    姜望依然不动:「你千万不要有那样的错觉。」

    赵子静静地看着她,这恹恹的了无生趣的眸色里,危险渐渐散去了,转而有了那么一丁点好奇:「姜望啊姜望,弱冠之年,你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姜望平静地回答:「我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赵子面前的烟雾袅袅而去:「可立道矣!」

    姜望道:「道阻且长。」

    赵子恹恹地道:「希望到了那一天,你能够多思考这个世界。想一想为什么道阻且长而不仅仅是道在何方。」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会的。」姜望说。

    ……

    「我今天不会杀你。」

    赵子说。

    姜望仍然是那种平静的语气:「这并不代表你手下留情了。因为我也未必会死。」

    赵子看着他:「玉衡星今晚格外地亮。」

    姜望按剑在膝,在跳跃的篝火前,从容又宁静,虽然秃头略煞风景:「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们打算怎改变这个世界?」

    「加入我们,你就会知道。」

    「那我的好奇心也并没有这么重。」

    「那你就等着看。」

    姜望道:「我拭目以待。」

    赵子叼起了玉烟斗,在恹恹之外,又多了一丝慵懒:「你可以再叫一头烤羊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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