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海中要塞的古里国。
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
它西临大海,南连柯枝国,北接狠奴儿国,向东航船七百里,则便是坎巴国。
而,自锡兰国出航的郑和,不到十日便可至此。
当地风俗与锡兰国相似,国人皆敬牛。
当地百姓同样将牛粪烧成白灰,磨细。
用规整的布,做成小布袋,装满磨细的白灰,常年带在身上。
他们每日洗完脸,便取出小布袋里的些许白灰,搅拌在水中,搽涂在额头之上。
然,古里国的内部也分为五等人,且等级制度苛刻。
因,国内大半皆信奉回回教门,所以回回人,则在最顶端的阶层。
剩下的则是,南昆人、哲地人、革令人、木瓜人。
古里国国王并不是回回人,而是南昆人,所以,他大象与牛,皆敬。
当然,南昆人为何会崇敬大象,也自是有着说法的。
但,因为严格的等级制度,国王身边的两个最亲信的大头目,便不得不是回回人。
这两位大头目,就好似大明朝皇帝陛下任命的宰相与大将军那般,掌管着国事,均身居要职。
而,古里国王位的继承,也是与大明朝有所不同的。
其,王位不能传给儿子,却必须要传给外甥。
王族之女所生之子为嫡族,可继承王位。
若,国王无姐妹,则王位要传给国王的弟弟。
若,国王连弟弟都没,那便要传给国内有大贤德之人。
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古里国内,山多地瘠,有谷无麦,但行人礼让,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王居所在与官员府邸,多在深山之中。
临近海岸的平坦之处,皆是市井,供各国来客进行贸易。
海陆一色的市井,除了热闹,还是热闹。
一色的,并不是同样的颜色,而是连绵不断的买卖人群
此刻,海岸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明海舶与各国船队,船上的人们朝岸边张望,欢颜喜庆。
陆地上,则是早已上岸来的各国人,他们流连忘返,仍离不了展颜畅笑。
琳琅满目的物件,五花八门的饰物。
任谁来到此处,都会不禁去怨恨,为何偏偏只生得一双眼睛,就算是再多生上三、四双眼睛,也是绝看不过来的。
柳韵锦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叫卖的西洋布给吸引了住。
其,布料不但花色多样,色彩缤纷,且做工细密,摸上去不但柔软,质量也如麻绳般结实。
叫卖之人有意地拉扯着一块布料,甚至用石块在布料上数次划动,来展示布料,是怎样得极其耐穿,又是怎样得不易破损。
她淡笑着,一直注视着一方淡蓝色的小花纹布料前,已看了许久许久。
看出她心思的殇沫,静守在一旁,他并没有直接去询问这布料的价钱。
只因,面对着一个蓝眼睛、高鼻梁、黄卷发的异国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询问价格。
他就细细地看着,打量着前来购买西洋布的每一个人。
一段时间后,他发现眼前卖西洋布的商人,收得并不是大明朝的铜钱。
而是,一种类似于金子那般的金色圆币,通常都是七个到八个左右的金币,才能购买到一匹布料。
他不由的将手摸入腰间,用手指拨了拨揣着得碎金银。
他的眉头也在时不时地微皱着,又舒展着。
他的眸子,虽也一直盯着那方淡蓝色的小花纹布料,但眸光中却满是迟疑。
他就好似在努力做着一个决定,一个对他而言,有些致命的决定。
又过了良久,他的眸光突然一横,赫然从腰间掏出了几块碎金银,重重地放在了那方淡蓝色的小花纹布料上。
柳韵锦侧颊缓移间,已然被他的举动所吓到,怔怔地用一双惊然到了极点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殇沫你这是要作甚”
“没什么,你不是喜欢这布料嘛,我就为你买下,”他微皱眉宇,神情僵硬,眸子连瞥都不瞥得目视着前方,他的眸光中透着半分勇气、半分胆怯,硬生生地盯死在了叫卖之人的脸上。
“这方布料下的布匹,我要了,”他的眸光逐渐坚毅,手指更是用力地点了点,他放在布料上的碎金银,“若这些金银不够,我会再去取。”
此话一出,柳韵锦的眸光竟在瞬间柔和了下来,她紧盯着殇沫的眸子也似在发亮。
片刻后,她的嘴角开始上扬,内心悄然欢喜,终是微耸了一下肩头,自信满满的将眸光也转向了叫卖之人,“对!这布匹,我们要了!”
蓝眼睛、高鼻梁、黄卷发的叫卖之人,哪里听得懂他们二人的言语,只能呆傻地看着他们,惶然失措的眸子,一顿一顿地移在了布料的碎金银之上。
他迟缓地伸出手臂,手掌一顿一顿的平展到碎金银上,又时不时地瞥下殇沫与柳韵锦。
叫卖之人终是在反复试探、猜测后,将手掌猛然放下,完全捂住了布料上的碎金银,他极快地抓起碎金银,分别在口中咬了咬。
然后,他又将碎银子放回了原处,只留下了碎金子。
再然后,他就直接捧起布料下的那整匹淡蓝色小花纹布料,递在了殇沫的手中。
殇沫接过布料后,仍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甚至,他的内心还在惧怕着。
内心的惧怕,也恰恰来自于他方才做出的那个较为致命的决定。
——万一,他身上的这些碎金银,根本就买不到这匹布料,怎么办?
——若,真的买不了,不但会在柳韵锦的面前颜面尽失,且还会被一个异国人嘲笑上几分
——甚至,就连他身边所有的客商,都会因为他这一莽撞的决定,而对他指指点点的
他也并非是在乎这些指指点点之人,可是,若这些指指点点都对向了柳韵锦,他又该如何呢?
——一个男人,没钱为相伴的女子,买上一匹布料也就罢了,且还做出了这等一笑四方得愚蠢行为来
——这
他的瞳孔已开始收缩,他的左臂也揽紧了整匹布料,右手亦逐渐握紧了拳头。
但,他的眸光却又稳稳地聚焦在了叫卖之人的双唇之上,他在等,等着眼前的叫卖之人开口。
一旦,叫卖之人开口后,说得是让他颜面扫地的话。
他就会立即用右拳,狠狠地捶在那叫卖之人的嘴巴上,且要一捶见血,牙齿掉光,绝不能再言语。
然,使他没有想到得是,叫卖之人并没有开口,一句话也没有,而是直接微抬手臂,平摊双掌,对着他一前一后的反复做出着动作。
他下意识地牵起柳韵锦的手,眸光仍凝注着叫卖之人,身子却已开始向一旁咧着。
一步、二步、三步
他已出走了十几步
突然,叫卖之人对着他高喝起来,他立刻抓紧了柳韵锦的手,向前方快跑了起来。
可,他却又在片刻后,停下了跑动。
——或许,跑掉是一个完全可行的办法,但是,他的内心却又绝不允许,他就这样像一个贼一般跑掉
——这世上,一个男人可以错一次,但绝不可以错第二次,更不能错上加错
于是,他松开了柳韵锦的手,独自抱着淡蓝色的小花纹布料,一副坦荡至极的样子,大步回到了叫卖之人的身前。
他已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千夫所指的准备
但,奇怪的是,叫卖之人不仅没有骂他,且还指了指摊位布料之上的碎银子。
他怔住了,已完全怔住了,他根本不知道,这叫卖之人是何意
此刻,他的脑中满是一些稀奇古怪,他根本听不懂的、遐想出来的奇怪骂人话语
至少,他也会迎来一场叽叽歪歪的指责
然,他却错了。
人在被坏情绪占据时,永远想到的都是最坏的结果,亦做出着最坏的准备。
叫卖之人已在摇头,神情中满是无奈,迟疑之下,索性直接拿起布料上的碎银子,塞在了殇沫的手中。
随后,叫卖之人手背朝上,依旧前后摆动着,又一次示意着殇沫,可以走了
殇沫也如木头人一般,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手中的碎银子,不知所措地转着身,又迟疑地走了几步,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前方的柳韵锦早已望着他,笑得合不拢嘴了。
他瞬间胀红了脸,故作镇定地走到柳韵锦身旁,“哦,没事,我的银子忘拿了”
柳韵锦极快地收敛了笑容,没有说出一句话,而是一把揽住他的手臂,细细地看着他的脸颊。
“我们回去吧,郑和大人应该还在与前来迎接他的古里国国王商谈事宜,我们在一旁听听也好,总是能多了解一些海外的情况的。”
“我喜欢的,你都会买给我吗?”柳韵锦突然笑盈盈地说,“就算会出丑,会没面子,你也要这般去做,对吗?”
“哦,”殇沫目视前方,淡淡道:“没什么,一匹布料而已”
“谢谢你”
两人四目相对,眸光中均闪动着一种无法言语的光亮
又在片刻后,两人彻彻底底地畅笑了起来
在通事的翻译下,郑和与古里国国王甚是愉快地畅谈着。
他们谈到了古里国的兵力与布防,也谈到了国事家事,更谈到了古里国王与地方回回人的约定。
“我与回回人曾互相许下诺言,他们不吃牛肉,我便命国人不食猪肉,总算达成了双方的共识。”
“不吃牛肉,我可以理解,毕竟耕地农作的百姓十分依赖力大无穷的黄牛,”郑和,说,“但,不食猪肉,我就有些不理解了。”
“这是回回教的制度,这也没什么,既然我要保下牛群,就算下令国人不食猪肉,也是可以的,”古里国王,说,“其实,我也崇信佛教,且还以铜铸佛像,起造佛殿,以铜铸瓦而盖佛座。”
“你们这里,也有释迦佛的传说吗?”郑和,思索着,“我记得在锡兰国中,不但有释迦佛留下的佛足印,还有很多有关于释迦佛的传说呢。”
古里国王摇了摇头,“古里大概是没那么幸运,并没有释迦佛的传说。但,这里却有圣人的传说,也有金牛与金象的传说,这也便是为何我们南昆人崇敬牛和大象的原因了。”
郑和,缓缓道:“原来如此。”
“对了,我手下的头目,已经清点了部分大明海舶上的丝织绸缎、瓷器珠宝,”古里国王看着侍女递来的薄本记录,说,“此次,我们除了愿意置换给大明对等的香料和胡椒外,还愿无偿献给大明大量的蔬菜、鸡鸭与脚羊。”
“脚羊?”郑和惊道:“就是那些腿很长、全身灰色,如驴子、马驹模样的羊吗?”
古里国王点了点头,“我们这里还有上等的骏马,郑和大人若喜欢的话,也是可以选上几匹的。不过,这些骏马都是从异国他乡而来,并不生长在我古里。”
古里国王又道:“事实上,这些年间,我们古国也越来越重视这些骏马的圈养了,因为它们不但奔跑得很快,且还能在作战之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比起这些骏马,我还是更喜欢你们大明的火炮”
他又接着道:“不知,郑和大人可否愿为古里留下一两门火炮呢?”
郑和淡淡一笑,“当然可以。留下几门火炮,供古里国加固海防,我也是乐意的。不过”
“不过什么?郑和大人可有难言之隐?若是要用这两门火炮,去置换我古里的其他物品,我也都是愿意答应的。”
“不,国王你多虑了,”郑和缓缓道:“火炮留下自是容易的,但是火药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制成的。”
“是啊郑和大人所言极是,”古里国王,缓叹道:“想要制成火药,绝非易事如今,我古里虽说是这大洋之上的商贸重地,但在其他方面,也的确是有诸多不足之处的,甚至国内的一些贵族都做起了海外贸易,并无心振兴国力。”
“噢?”郑和,诧异道:“莫非,这些贵族都在做着胡椒与香料的海外贸易?”
古里国王,微微一笑,“郑和大人应是无法猜到,其实在我古里最赚钱的并不是胡椒与香料,而是椰子”
“椰子?”郑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度怀疑是否是通事译错了话,不得不又看了一眼通事,“椰子?”
“是的,椰子。”古里国王肯定着言语说:“贵族多种椰子树,椰子可做浆,可酿酒;老椰肉可打油,亦可做糖伴饭吃;外包之穰,打锁、造船;椰壳为碗、为杯;树干则能造屋,叶子也能盖屋,甚至在生活上的首饰与妆饰等,也都是离不开椰子的。”
“现下想想,这一路走来,的确有很多国家,都倍加注重对椰子的使用方法,恐怕也早就成为习惯了吧”
“是的,这也是多年来流传下来的做法了,”古里国王,说,“除此之外,贵族们还会养一些孔雀、乌鸦、苍鹰、鹭鸶、燕子等等。”
郑和,笑道,“想来,在你们古里国做个贵族,还是十分惬意的”
“呵呵呵”
欢谈不知时光逝,天色却已渐晚夕。
晚宴上席后,便是一场古里国人的弹唱演奏,他们以葫芦壳为乐器,红铜丝为弦,虽听起来有些怪异,但也是极其优美的。
而,在晚宴之上,郑和也见到了前所未见的一些物件。
虽说,这古里国并不是一个物产丰富的国度,但早已形成大规模的贸易往来,也给这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颖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