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已走远,却依旧漫长。
这条细沙石子铺成的路,是熟悉的,也是殇沫多次走过的。
可,如今,却变得陌生、冷漠,更伴随着空绝的死寂。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当话全部说开后, 那种露骨感与讥讽感,正在前所未有的侵扰着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已无法平静。
就算他紧握着这世间最正义的利器——‘苍琼剑’,也仍旧洗刷不了他的心灵。
事情的真相,往往是钝痛的。
但,真相有时就是这般的不留情面,根本不会管你是否能够接受。
真相, 亦抹灭了他的初衷,他找邢云飞的初衷。
当下,谁是这‘天翱门’中的奸细,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邢云飞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
他很清楚,当一个人毫无隐瞒的将一切诉出,意味着什么。
他也很清楚,当一个人连虚情假意都不再有后,代表着什么。
然,他眼前的一切,依然是那么的平静。
门中弟子与他平静的打招呼
花草的安静,树木的青葱,静耸的楼阁,淡淡的云彩
他找不到一丝不安宁的细节,更看不到门中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
但,恰恰是这些看似安宁、和谐的平静,却让他深感惋惜
因为,他只能去惋惜
他惋惜的是曾经的美好, 曾经的纷吵, 曾经的回忆。
即使曾经有着种种的缺憾, 但没人可以去否定,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静。
他知道,一场大战就要来了。
这场大战,并不是一场恐惧的恶战。
但,却是要他与曾经,做出了断
‘清风阁’是‘天翱门’中一间荒废多时的阁院。
它没有‘自在阁’中的禅机与深邃,更没有‘孤芳阁’外的秀丽景色。
‘清风阁’是属于谢清澜的。
‘自在阁’是属于关尘的。
可笑的是,殇沫从未去过‘自在阁’。
就算他是这‘天翱门’的少门主,就算关尘是他的二师哥,他都没有踏入过那里。
因为,关尘永远是最镇定的一个人,做事镇定,做人镇定,处处都离不了镇定。
在他的印象中,二师哥关尘会经常对着他淡笑,从不多话。
从不多话,并不意味着无话可说。
因为,无论是关尘的姿体动作,还是欲言又止的眸光,都能让他确定,其实他的这位二师哥是有很多话要去说的。
至少,会有很多问题,要去问。
可,这位二师哥最终都忍下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当一个人有话要说,有问题要问时,是怎样的原因,能让这人不曾开过口的?
——是因为暗恋吗?
——绝不是,至少在殇沫的眼中,关尘并没有龙阳之癖。
——是不熟悉吗?
——也绝不是,至少同门之间没所谓熟悉与不熟悉,只有愿不愿意多说话。
既然,都不是,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也是殇沫唯能想到得可能——秘密。
一个心底藏着众多秘密的人,才会小心翼翼,才会处处权衡利弊。
他没有把握能够赢过殇沫。
就连头脑,他都没把握,是否比殇沫灵活。
他不想出错,任何错都不想出。
当一个不愿出错的人,要存活在特定的环境中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
无声无息的安静,毫无轻重的安静,让众人能够足以忽略掉他这个人的一份安静。
然,这偏偏又是让人最恐惧的做法。
殇沫已感到恐惧,他远远地望着‘自在阁’,全身竟冒出着冷汗。
冷汗浸湿着他的衣衫,浸湿着他的心田。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全身的毛发,不寒而栗。
——若,二师兄关尘一直都在隐藏着一些秘密,那么使他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这世上,任何人做一件事,都是有出发点的。
至少,在艰难险阻下,能够坚持不懈的动力与信念,是不可缺少的。
——那么,假如他对关尘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关尘这些年来,无怨无悔地隐藏在‘天翱门’的动力,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或许没有人知道。
而,殇沫更不知道另一件事。
那便是关尘的武功。
关尘的武功是高是低,到底到了何种境地,他一无所知。
因为,关尘从未出过手,却又每天都要到‘御剑台’上,去看谢清澜是如何带领众弟子们练剑的。
谢清澜是一个纯净至极的人,他的做法纯净,他的话语纯净,他做事的目的也纯净。
他是足够能够悟出‘大道至简’真正深意的一个人。
但,这份纯净,如今却有个污垢
此刻,谢清澜正在磨剑,磨着一把既普通,又锋利的剑。
磨剑声清脆且犀利,这也使得路过‘清风阁’前的殇沫,万般惊奇了起来。
他知道,‘清风阁’早已无人居住。
至少,在师父郭明轩开始私授给谢清澜道家典籍那时起,谢清澜就一直居住在‘觉他阁’中。
现下,‘清风阁’仍是最优雅、最朴素的阁院。
优雅到阁前种满了花草,一个粗大的榕树下,只有一盏木桌与一把木椅。
但,这里却从来不缺少蝴蝶纷飞,鸟鸣虫吟。
阁院的朴素,也代表着‘清风阁’其实并不能完全称之为阁院。
它既没有瑰宏壮丽的山顶风光,亦没有瀑布溪流、惊天绝色的山涧景色。
它更像是一间民宿,用篱笆圈住的院子,用竹子搭建的高于地面的竹屋。
这也是它为何会闲置下来那么久的原因。
即使,谢清澜早已不在这里居住,也没有人愿意来争来抢。
殇沫并没有打扰他磨剑,而是静静地走进院子,静静地坐在那张木椅上。
木桌上的茶水,是平淡的。
殇沫倒出茶水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入口的滋味。
可,他还是没有想到,停留在口中的茶水,竟是这般的平淡。
他咽了下去,一口不剩地咽了下去。
随后,看着在手指间缓缓转动着的茶盏,他笑了,淡淡地笑了。
或许,茶水本就该这般平淡,只有最平淡的茶水,才是最解渴的。
但凡,茶水稍稍浓烈一些,就不再解渴了,也便是另一番滋味了。
那是自命清高、自命不凡的滋味,并不是谢清澜想要的滋味。
人人炫耀好茶,闭眼细酌,品茗高下之时,谢清澜却甩掉了所有的繁杂与输赢。
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需要一杯能够解渴的清茶,仅此而已。
“少门主”
殇沫侧脸望着缓缓站起的谢清澜,淡笑着点了点头。
谢清澜放下手中的剑,将身下的木凳搬起,来到了院中的木桌前,坐了下。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干脆利落地饮下了一杯茶水,细细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殇沫不禁去问:“这茶水在你口中是怎样的滋味?”
“当然是香甜的,”谢清澜露出着最纯净的笑,说,“我刚刚在磨剑,这天气本就热,能喝下这样一杯凉茶,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茶是凉的,透心的凉。
当,殇沫听到他的话语后,竟也忘了那一道道煮茶的工序,更忘了沸水下的茶香。
殇沫点了点头,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少门主,为何会来到这里?”谢清澜的眉头不由皱起,眸光关切,“难道,门中又出了什么事吗?”
殇沫摆了摆手“哦”道:“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听到了磨剑的声音,所以走了进来。”
“我的那把剑,的确是应该磨一磨了,因为它已不能再照亮我的内心。”
他侧眸一怔,神情又再次紧张,又道:“‘苍琼剑’少门主见过师尊了?”
殇沫缓缓地摇了摇头,缓缓道:“没有,师父只是从阁中将‘苍琼剑’抛了出来。”
“师尊此举,莫非是想要少门主肃清门派?”
随后,谢清澜的脸上又附上了几许忧伤,又喃喃道:“可,都是本门弟子,少门主又该如何去肃清呢”
他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若换做他,他着实是不知道从何下手的。
他望着那斜靠在榕树旁的‘苍琼剑’,沉默了。
那把银柄兰鞘的‘苍琼剑’,仿佛在这一刻,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难题。
“他们会有行动的,”殇沫,说,“可能这几天就会有行动。”
谢清澜赫然回神,惊道:“他们?大师兄他们吗?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我所说的他们,并不是全然在指大师兄他们,”殇沫,淡淡地说,“因为,若只是大师兄他们,就不会等到今时今日了。”
“少门主的意思是”
“真正的幕后力量,就要出现了。”
“幕后力量?会是谁?”
“这根本不重要,也不是三师哥应该担忧的事情,”殇沫顿了顿,“因为他们只要出手,一切都会表露无遗的。”
谢清澜再次沉默了。
“至少,在我看来,他们若想要出手,就必须全力以赴、毫无保留。”
谢清澜,迟疑道:“为什么?若他们全部暴露出来,那就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该死的人,并没有死;也因为该取胜的人,也并没有取胜,”殇沫渐渐将眸光移到谢清澜的脸上,“蛇王岚桑并没有吞噬掉我和韵锦,御剑台上最后技压群雄的也是那顾暖雨。”
“所以,他们要找到同样可以不被岚桑吞噬掉的高手,也要找到可以和顾暖雨打成平手的人。”
“可这样的人,这世上并不多。至少,我所知道的几个,是绝不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的,”殇沫已紧紧盯住谢清澜的眸子,“其实,我们能否取胜,还是要看谢师哥你”
谢清澜猛然一怔,“看我?”
“对,看你,”殇沫,说,“我不管你和碧薇师姐之间发生过什么,你都要全力一战,这不单单关乎于‘天翱门’的生死存亡,亦关乎着你以后要走怎样的路。”
谢清澜已完全说不出话来,使他低下头,说不出话的原因,正是殇沫提到了苏碧薇。
“一些事,既然发生了,无论结局多么不堪,都要咬牙走下去”殇沫顿了顿,声音更加迟缓了起来,“哪怕是身败名裂,哪怕是万劫不复都要坚强的走下去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迷失,才不会追悔莫及,成为废人”
谢清澜依旧沉默着,他的眸子沉沉地凝视在茶盏之上,缓缓伸臂,手指缓缓捏在茶盏边,迟迟地举起,迟迟地饮下。
他终是闭上了双眼,眼泪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沉重,亦挡不住他内心的刺痛。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殇沫,并没有再说话,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谢清澜终是谢清澜。
他就像是这木桌上的茶水一样,平淡且纯净。
也只有极致纯净的人,才能如他这般,人如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