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唐自然不知道被自己的小秘书算计着。
他去了赵庆民办公室,是从调查问卷谈起的。
“赵书记,调查问卷收上来了。我看了秘书们的统计,尽管不完全,但差不多可以说明情况了。职工最关心的问题有四个,第一是收入的增加,希望公司年年都涨一点工资。第二是公司的发展,有一半的问卷谈到了发展问题,令我很是欣慰。第三是贪腐问题,大家认为公司存在比较严重的**现象,特别以用人方面尤为严重。第四是福利待遇,这方面林林总总谈了不少,主要是住房问题,希望公司多盖些经济适用房。除此之外,谈及质量问题的也不少,认为导致市场萎缩的主要原因是产品质量问题。对了,还有就是认为公司大吃大喝的现象非常严重。既有公司层面的,基层也很严重。只要加班,必定要吃喝。离退休管理中心的老同志们对此意见最大。”
赵庆民看着陶唐,良久才说,“你准备怎么办?我想,你既然刚上任就搞了这么一出,肯定有连贯的后手吧。”
“赵书记,这是民意啊。我们必须重视。凡是可以改正的,我们要立行立改。中央不是讲群众路线吗?这就是贯彻群众路线。”
如果不是知道陶唐当过三年多的盛东公司一把手,赵庆民一定要在内心讥讽陶唐幼稚了。群众反映?如果都按群众反映来施政,简直就没法子干了!但陶唐搞出了盛东经验,硬是把一个陷入困境的大厂救活了,那是实实在在的政绩,是得到总部充分认可和高度评价的。赵庆民不敢讥笑陶唐,而且,现在他也没本钱跟陶唐掰手腕。最关键的是经历了杨宋案后,赵庆民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从现在的位置上干几年退下来,争斗心基本都没有啦。
“陶总,你来了十几天了,一直想跟你聊聊,如果你没什么紧要的事,就听我唠叨唠叨吧。”
“我早就表过态,您是党委书记,是我党内的上级,您又是老大哥,在红星干了几十年,情况比我熟悉的多。您说,我洗耳恭听。”
“陶总,我说的,绝对是心里话。不谈党性,只讲良心。你来厂十几天的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大家也看在眼里。每天早来晚走,不吃小灶吃食堂,骑自行车到车间,关心职工疾苦,给咱厂吹来一股清新空气,带来了希望。说实话,我很钦佩,很高兴。上面给红星派来一位好带头人嘛。我今天想跟你说的,是我的一点心里话,说的不对,你不要生气。”
“怎么会?您说。”陶唐静静地看着赵庆民。
“第一是你个人的生活问题。我觉得你过于自律了。没错,我们都是领导干部,应当在各个方面带头执行组织的规定。可是,平均主义是老人家批判过的,不能说首长骑马,大家都骑马吧?骑马是工作需要。战争年代尚且如此,更遑论现在了。你是一厂之长,又是单身,吃个小灶怎么了?年轻时谁没吃过食堂?大锅饭再搞也搞不好小灶嘛。搞出胃病怎么办?江总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马总管着生产,几乎每天有一半时间泡在基层,你骑自行车,他们怎么好意思坐车?这些都是小事,你做的对,做的好,符合上面的新要求,是对公司班子动员令,是我们应当学习的。我说的就是个分寸问题。不是大事。但有几件事我想说一说。”
陶唐没吭气,看着赵庆民。
“先说这个调查问卷吧。我知道你是想了解职工的思想动态好对症下药。职工的意见不能不考虑,也不能尽按他们说的来。就说工资吧,不是不想长,而是有心无力啊。我不能因人废事,老宋在时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止一次研究过调资,受到条件的限制,涨不起啊。尽管困难,2011年还不是咬着牙调了一次,人均增资350元,结果呢?带出一大堆矛盾,至今还有人叫唤呢。”
“嗯,不少问卷谈到了上次调资不合理。”
“关于招待费……你才来多久?已经在说你架子大了。”
“哦?这可真要听听了。”
“不是别的,是因为接待。实话说,比起以往,客人少了很多啦。咱厂是大厂,省市的,集团的,总是络绎不绝,其实很正常。这就像过日子,鬼也不上门的家庭肯定过得不咋样。比如上周吧,市环保局来查环保,周兵请你,你没去。平局长就不大高兴。我是听老周说的。陶总,我干过行政副职,在这把椅子上也坐了五年半了,要说理解总经理,我看没有比我更理解的。没办法呀,你不去喝几杯酒,人家就不高兴,搞不好就要被穿小鞋。宋悦被查,其中一条就是大吃大喝。我不瞒你,纪委在询问我的时候,我就替宋悦说了话,不吃行吗?如果这条也是问题,我这个党委书记的问题也很大……国企难呀,国企的领导更难,国企的一把手就难上加难。完不成经营指标交不了差,安全稳定出了问题更不行。特别是红星这样非常封闭的环境,你就是大家长,职工吃喝拉撒睡,哪样不管都不行,而且还得管好。你下令解决动力公司那两个工人子弟入厂,下面一片叫好声。但给小刘的工作带来很大被动,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怕是堵不住了。车间缺人,但机关不缺人,这些大中专毕业生又有几个愿意沉下去的?这还是小事,小刘会理解,关键是影响问题,你看吧,搞不好就带出一堆问题来。上面下达人员控制指标,每年只减不增,逼得企业严控入口……还有房子,一来风传咱厂要搬迁,二来受价格的限制,高了职工不干,低了厂里又承受不起。09年盖的那批房子,审计结果亏了2000多万,现在还在账上挂着。好事不好做呀……”
赵庆民看着一脸平静的陶唐,觉得自己说的这一堆有些过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我可以做工作,比如人事问题和调资的遗留问题,不会让这些烂事分你的心。倒是有一点,我必须说……就是营销问题。你去了趟东湖,李珞感到了压力,跟我反映了。主要是那三个多亿的合同。李珞觉得你抽了他的脸,他不是不想签,而是担心成本吃不消嘛。李珞这个人啊,有能力,也有毛病。因为咱俩是党政一把手,一些话我只能跟你讲,是不是定的草率了些?毕竟有财务的意见搁在那里嘛。”
陶唐依旧静静地听着。
“陶总,你是一把手,红星是你的。我知道你一心想把红星搞好,你在盛东的经验,我是很佩服的。这大概是总部把你调来的主要原因。我还是那句话,我绝对支持你的工作,绝对为你补台帮衬。可是,陶总,欲速则不达呀。红星的情况很复杂,需要慢慢来。”
“谢谢你,赵书记。”陶唐看赵庆民的话讲完了,“我也有些心里话想跟你说说。算是对书记交心吧。”
陶唐整理着思路,“先从调查问卷说起吧。的确,我就是想知道红星的员工们在想什么,他们希望咱们做什么,不希望咱们做什么……我历来认为,公司的利益和职工的利益是一致的,并无根本的冲突。因为我们是国企,是国家队,不能像东湖一样只追求利润最大化,我们还肩负着更多的东西。这是不是包袱呢?不完全是。我坚定地认为,即使改革开发搞了三十余年,民企已蓬勃发展的今天,论管理的完善,员工素质,一般的民企与我们还有很大的差距,更不要说完善的党团群工组织了。我看到前天的省报报导了北阳富士康员工骚乱闹事,在民企,企业主和员工的利益诉求是不可能一致的,但国企理论上可以。为什么出现干群对立?原因恐怕要从我们这些企业高级管理者身上找起。”
陶唐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小呷一口,“赵书记,你觉得要重振红星,需要什么条件?”
“这个比较复杂。”赵庆民很高兴陶唐对自己敞开心扉,“一两句话怕是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像我们这样历史包袱过于沉重的大厂,简单的手段怕是不管用,需要一个大的机遇,比如战略重组……”
“那是套话。你的意思就是搬迁嘛。我不觉得搬迁会解决红星的问题。搬迁第一不会解决市场问题,第二不会解决技术问题,第三不会获得足够的资金补偿,第四肯定会导致红星暂时性退出市场……实话说,我看不到红星会因此获得什么腾飞的机遇。这就带来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解决红星的困难,靠不上平泉,也靠不上总部,更靠不上省里。地方上的领导不会真正站在红星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我们不过是人家的一个棋子罢了。解决红星的问题,最终要靠我们自己。要靠红星的两万多员工。”
赵庆民点点头。他赞同陶唐的判断,他历来就没企盼过红星的搬迁,他是从自己考虑的,搬迁将带来数不清的矛盾,陶唐可以关注经营,他这个党委书记可是要负责稳定的,他不想身陷无穷的麻烦中。或许他在职之年也办不完那件大事了……但他对陶唐最后一句话不以为然,等于白说嘛。
陶唐喝了口水,“中央提倡群众路线,并且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要求,我认为是非常英明的一步棋。中央已经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现在暴露的一切问题,都跟领导层脱离群众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红星也如此,不需要讳言。我想跟您说的,或者是希望跟您取得一致的,就是如何激发起职工的热情,激发出红星两万多全民所有制和几千大集体职工对企业生存发展的关注!这是一股多么巨大的力量?为什么职工跟我们越来越对立,责任在我们,而不在职工。说易行难,我们这些人,不付出艰苦的努力,不付出牺牲,不会取得职工的信任。我已经做的,以后还要做的,目的就是这个。绝不是搞什么沽名钓誉。我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需要您的支持,需要两级班子的统一步调,一定要让职工看到我们的诚意,看到我们把他们当做企业的主人而不是打工者。”
话说的完全正确。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既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也是超级废话。赵庆民看着陶唐,点了支烟。他烟瘾不大,每天也就三五支而已,一般只在心烦时抽。
“取信职工,或者说走群众路线,要的是行动而不是口号。就拿刚才我们具体讨论的几件事说吧,大吃大喝肯定是不对的,我想我们肯定有接待标准,不过是不严格执行罢了。至于政府一些机关嫌我不出面,我在盛东就这样,爱谁谁吧,我自有分寸。属于我们的问题,我们积极的,量力而行地整改就是。不属于我们的问题,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那两个职工子弟进厂,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后续问题。人事问题历来就比较敏感,我懂。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们厂的员工老龄化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我看了一份统计资料,平均年龄是35岁。表面上看起来不算严重,实际情况不是那样。我问了潘成贵,最近几年里,补充进技能队伍的,只有技校生和复员兵,而且数量逐年减少。每年进厂的大学生都进入了管理和技术岗位,技术口嘛,储备一些人也是可以的,管理口增加可不是好事,只会让机构越来越臃肿。我想,只要是厂子弟,大学生身份的,全部可以进厂,但不一定安排干部岗位,谁说大学生不能干技能了?关键还是个待遇问题。这个涉及到薪酬制度的改革,不能急,需要做充分的调研,还需要走群众路线……至于我吃大食堂,骑自行车下车间也是问题,就比较可虑了。我晓得您是关心我,但我会坚持下去,而且希望两级班子都跟上来。我每天免费吃小灶,坐着豪华轿车到车间,职工就不会把我当总经理,而会把我当做老板,当做资本家。我就不会听到任何真实的话,更不会获得职工的拥护和支持。最后就是营销了,我预感到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也察觉到了一些存在着的矛盾。一些可能是机制造成的,一些恐怕要归咎于领导。营销是龙头,龙头下垂,龙身龙尾也就没法子舞了。我不相信财务的数据,亏损历来是相对的,我在盛东下狠心推行精益管理,说穿了就是节约嘛。你可能没想到盛东公司从推行精益管理中挤出了多少东西,惊心动魄啊。下一步我会亲自抓此事,什么叫不能干?恐怕是原有的管理经营模式不能干吧。这点,希望您支持,谁在这方面挡我的手,我就敲掉谁的饭碗,没什么好商量的。”
赵庆民想起了明筱月。他的安排完全对路,至少合上了陶唐的节拍……这是总经理的分内工作,他无权置喙,“这点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一定做好补台工作。”他没有对陶唐的“演讲”表态,但对陶唐准备狠抓成本及精益表示了支持。
“我晓得您希望尽快摆脱杨宋案的不利影响,这很对。但单纯的表态不行。我不是纪委,也不是反贪局,我也不敢保证两级班子里还有没有问题,一动不如一静,大家还是尽快把思想转到经营上吧。四月份就这样了,五月份必须抓紧,必须严格按照月份计划完成,节前想开个会,范围不要大,我讲讲经营生产,您讲讲党建和宣传工作,给主要的干部们吹吹风,力争在五月份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来。”
“可以。”赵庆民点点头,“陶总,我没别的意思。我完全支持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觉得,别太自律,喔,我可不是鼓励你去**,但你这个岗位,真的不容易啊。”
“书记,我有信心把职工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但没您的支持是不行的。刚才我提到了宣传工作,我注意了广播和厂报,有些想法。这样吧,我在会上就宣传工作讲几句吧。”
“那好啊。你是一把手,你抓宣传,也是对我的支持嘛。”
谈话进行了近一个小时,总体上气氛良好。赵庆民想提提明筱月的事,忍住了。陶唐不可能越过他解决财务部的空岗,到时候再谈吧。赵庆民转而想,跟陶唐取得默契对自己是有好处的,至少会增大自己的权力。这点他显然比宋悦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