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甚么呢?”
柳元正平静的开口,仍旧凝视着面前的茶汤,没有抬头。
对面,正要捧起玉碗的元道老真人忽地动作一顿,紧接着,他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喟叹回响在大殿之中。
“是啊,谈甚么呢……老夫原本准备了许多许多的说辞,这一刻教你这么一问,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元易,你变得与往昔不同了。”
话音落下,柳元正倒是淡然的轻轻颔首。
是的,这似乎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时间节点,在元道老真人因为斩杀本愿如来失败,因之而产生心性变化的同时,柳元正也从漫长的闭关之中,长久驻足于悟境,完成了神魂与思感的蜕变和升华。
他们都与往昔不再相同了。
原地里,柳元正仍旧沉默着,没有说些甚么,反而在元道老真人的注视下,捧起了手中的玉碗,轻轻地饮了一口茶汤。
坦白说,得到了左道宗师在隐居洞天的馈赠之后,这世上已经再难有甚么天材地宝能够教柳元正感觉眼前一亮了,任是无上宝药,对于柳元正的帮助,却也难超越五雷灵果。
但是此刻,随着茶汤入腹,仿佛是融融暖阳被他饮下,热流顺着内周天的运转,朝着柳元正的四肢百骸蔓延而去,最后浸入柳元正的骨髓中。
固本培元。
这四字看来极不起眼,甚至在修为微末时,往往许多寻常的草药便能起到类似的作用。
可伴随着修为境界的攀升,这样的宝药便也越发罕见,恰似返璞归真一般,柳元正心中明白,这样的无上宝药,该有多么的珍贵。
到底是古茶树特殊?还是那因山崩而外泄的菁华?
正思量着,却听元道老真人再度从沉默中开口。
“百般说辞,总得有个开头呐!元易,许多事本也不用说明,老夫自知你往昔对我的警惕,按理说,你身上最初的那份仙缘,本该教咱们之间的关系更为亲近才是,可说到底,岁月无情,沧海桑田,一切都晚了四万年。
师徒父子,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咒,对他老人家,我敬畏,我憧憬,我心怀感激,这里边儿,种种诸般,三天三夜都说不尽,再后来,我一人孤立于尘世,也想也恨,立宗五雷,你该知我念想,然后,你便入了山门。
老实说,我心里边动过杀念,不止一次,师姐决定收你为徒那天,你在金章峰创法书经那天,你在捣苍山施展古祭法那天……瞧见了你,我便像是瞧见了第二位师尊,瞧见了年轻时候的我自己,可惜,动不得你了……
我老了,手里的刀不利了,有些本来谁也不能告诉的话,便只能这样给你说了,红尘里论迹不论心,我动过杀念,你警惕过我,这些都过去了,后面有些事儿,咱们俩能不能心力都合到一块去?成了,五雷仙宗是你的!”
这等话,不论是套上了多么高明的话术,在柳元正的耳朵里,向来是最苍白无力。
有《心窍玲珑篇》辅助,早在昔年族中开蒙的时候,柳元正便不会信这样的承诺了。
可元道老真人偏偏真的这样说了。
更关键的是,他开口言说的同时,更动荡起了自己的神念,将磅礴的思感蔓延开来,任由柳元正来感应他心绪最为纤毫细微的变化。
若说柳元正与林绮萱共参阴阳大道,乃是这世上神魂交融最绝巅的境界。
那么次一等,便是昔年柳元正与正瑜道子之间,为了掌握《太华洗神秘术》而进行的神魂双修。
再之后的第三等,便是此刻了,如元道老真人一般,开放思感任由另一人感应,恍若放开心防,是真是假,立时可辨。
元道老真人看出了柳元正闭关的成果,所以选择了这样的说服方式。
原地里,柳元正的脸上,闪瞬间有错愕神情浮现。
思感的变化源于神魂本身,这是做不得假的。
长久以来最不真实的事情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元道老真人所言,竟然真的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瞧见柳元正脸上的神情变化,元道老真人竟然露出恍如顽童一般的笑容来。
“元易,左道心窍玲珑之术,咱们可都是一个老师教的,要论及运用,这么多年来,此道之妙,存乎一心,老夫可是颇有心得啊,说到底,万千机锋,不如一心赤诚。”
关于心窍玲珑之术的话,柳元正显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罕有的动容了,抬起头来,凝视着老真人。
“为甚么?”
“因为我老了,不论到底是甚么样的因由,我没能斩杀本愿如来,就证明我手里的刀不再锋利,就证明我已经老了,这和你今日以假乱真,以破关秘法伪装自己晋升失败是一个道理,不同的则是,我是真的想杀那如来,也是真的没杀成。
如我这般立足尘世绝巅的人,巅峰时自然可依仗一腔血勇,任凭喜怒行事,无需顾虑甚么,只要你一直赢下去,自然会有人为你粉饰是非,可一旦有一天,你输了,哪怕只输了一招半式,一切便不同了,想继续在红尘里打滚,就得换个活法。
这些皆非虚言,你也是这天底下一顶一聪明的人,尤善知进退之道,多给你些时间,自然能想明白老夫为何要这样做,可时间不等人,老夫也只好开诚布公的与你谈一谈,事实上,老夫准备开阴冥界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会有今日了。
鼎立冥府是昔年世外仙道准备驾驭轮回大道的大业!如今元教的传承仍旧在,即便是幽居仙乡,昔年飞升的几位古之先贤,也一定会寻找机会重新履尘,他老人家自然也在其中,所以师尊下界之前,咱们俩之间的这点扣子,必须得解开。
再者说来,老夫赖在尘世四万年,死活也不飞升,本就是仙乡诸圣群仙的眼中钉,此番洞开阴冥界,更是彻底的恶了这帮人,如今刀口又不再锋利,只得思量身后路,所以我准备全力的栽培你,五雷仙宗是我这后半辈子唯一的念想,我得交给一个放心的人。”
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汤,柳元正神情恢复了平静。
他放下玉碗,凝视着老真人。
“要我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