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尊山门,一如往常静谧。
说回来此番毒尊回山,已经足足停留了数载,距离上次出山与吴霜浅斗过几招,也是有相当的年头,迟迟不出山,连山间那位老妪都很是觉得狐疑,奈何毒尊山门之中的规矩,并不可随意开口,即便是跟随毒尊多年的老妪,亦不敢随心开口。
南漓山中依旧湿润闷热,潮气相当浓郁,时常清晨醒来的时节,朝屋头外头看去,连翩雾气恰如云海磅礴,压覆而来,一时觉天地玄妙,此雾气竟也可浓郁到宛若凝实,毒尊自行挑选的山口根基,不消琢磨就晓得必是上佳的地界,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事虽古怪但平日重讲究的毒尊而言,这等远无车马出尘去处,似乎才是容身修行的宝地。
今日清早俞婆婆就已是将茶饭安置妥当,正打算出山外走一趟,顺手添置些山中紧俏的物件。往常每隔两三月,俞婆婆都需外出,尽管是山门周遭想来不缺老药野菜或是鸡兔麋鹿,但有些东西总是要前去百十里外集市大城中添置物件,耗去不少银钱。倒并不是因其他,而是毒尊身在山间,许多事便不可凑合,提笔投壶或是裁衣炼药,皆是极损银钱的行当,仅是毒尊用顺手的一方芷墨,寻常市集就已是难觅踪迹,需前去相当繁华的地界,同掌柜先行知会一声,给最难以婉拒的价钱,才可勉强够上毒尊用墨的快慢。
虽只是山门之中的下人,但下人这等活计,瞧来仅需勤快二字即可,实则却并不见得容易,更何况是毒尊这等惜字如金心性且古怪的五境高手,欲要此后的得心意,花费多少心思揣测,不计其数,还要于喜怒无常性情之中捋顺出相对稳当的喜厌,若非要说寻常府邸里头的下人不易,毒尊山门之中的俞婆婆,却不晓得要比世间无数家丁管事,高出几多。
正是老妪清点罢行装,要朝山门外头迈步离去的时节,听闻身后有人开口。
“近来两月,我不曾动用笔墨,山门之中物件不少,何苦如此急切。”
俞婆婆只是略微愣神,就连忙回头行礼,恭恭敬敬笑道,“山主近来喜好独坐,物件倒算是齐全,奈何上回芷墨钱财算漏不少,正好趁此时节捎给那位掌柜,否则日后有墨的时辰,恐怕人家掌柜便留得要少些。”
身前仍是一袭黑袍,闻言摇头。
“多日闭口不言,添置物件日用不忙,且先随我前去山上一叙,意下如何?”
原本满面笑意的俞婆婆听闻这番话后,竟很是有些惊惶,原是多年前入山门时,这位毒尊就从来不曾有知晓客套的时节,更是断然不会说出什么意下如何这等商量话语,多半言语生硬,皆是吩咐意味,故而眼下听闻这话,登时额角已是见汗,忙不迭行礼点头,将随身包裹取下,正要搁到山门旁的时节,抬眼却正巧撞上眼前人两眼,浑身便是一滞,艰难拎起包裹背到身上,跟随毒尊步步上山。
黑袍毒尊上山时也是不曾停下言语,不过多半都是闲聊,说近来身在山间独坐的时节,修行所得的好处,反而是比时常外出更为丰厚些,难怪那些位人世间有数的高手,其实都总好瑟缩到一处琢磨,毕竟修道一路如烟飘渺,谁人也不敢言自个儿说得就挑不出错来,总是听旁人说,自个儿不多动心思,难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倒是不如多孤身想想。
还说近来起卦象,似乎北地的风声愈发紧张,再拖延几载而不去根,大概整座世间都要地动山摇,到那时节再想弥补,恐已是不赶趟,只是可惜修行人总是揣着私心,先要瞧旁人出手,才堪堪能动心思,且趁这等乱象报仇报怨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山风不大,当然是吹不干老妪脖颈上头的汗水,点头应和之间,掉下不少汗珠来。
“吴霜此人,在你看来是何等人?”
老妪略微寻思片刻,小心开口,“山主所言的吴霜,可是那位南公山上头的剑道大才?老朽虽不曾见过,但也曾听闻山主讲起过,更是知晓十多年前凭堪堪四境修为硬抵五绝,侥幸未死,估摸着百年之内,理应站在剑道魁首的位置上去,非要说寻个敌手,大概也仅有五绝中那位道人,可同其相提并论。”
毒尊点头,似乎是相当满意这番答复,于是暂且立足,将上山山道两侧白玉栏顶上的朱红玉石摘出一枚,托在掌心,缓缓道来,“说得不错,但问的并非是修为,当初同他交手,虽是二者皆不曾出全力,可无论如何想来,他入五境的根基尚浅,所行的路数也是不同,故而若是单打独斗,大概我有七成胜算,能将其修为强行压下一截去。”
纵使是俞婆婆觉得这番话说得很是有些张狂,但又是不得不认,这位南漓用毒生蛊手段最为玄妙,且境界最是高深的毒尊,说话时节向来少有掺假,说是七成胜算,定是七成胜算,断然不会托大,更是不会自谦。
“但假以时日,他那等剑意,我手头年头最深的倾城蝉,同样未必能抵住,剑气堪称当世卓绝,同其性情也脱不开干系,与世上修行人格格不入,偏偏递出的剑,五境瞧了都得头疼不已。但就是这么个不愿多动用心眼的混人,教授徒弟的本事,却比我强出许多来。”
前几句若说是闲谈,这话却很是有些提点的意思。
“我的弟子,天资可以不如那等世间一顶一的贤才,但一定要晓得要走何等路,做何等人,过去虽然为体内那道恶魂把控,可从也不曾甘心,这便很好,虽然对于人间那套善恶说辞并无半点认同,起码也要能自己选自己的路数。”
“你若是施以援手,杨阜就废去一半。”
老妪听过这话过后,终究是将包裹放下,眉眼低垂。
以毒尊的心思,又怎么能被她如此轻易瞒将过去。
走到山巅处,毒尊止步眺望山外,但见除却雾气之外,别无它物,却也并不曾有半点举动,更未曾将浮雾挥散,就只是往外看去,神情之中越发晴朗。
“谁人身上不曾撞上那等足以疼上终生的事,背得动善哉善哉,背不动亦不可站起言语不觉腰疼,但断然不可捧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惦念终生,如此活着,终究还是太过于可惜。”
黑袍毒尊纵身一跃,顷刻无踪迹,只留山巅上站立不稳的老妪,眼角登时流出两道泪痕来,捏住衣角那枚写有一个杨字的佩玉,哆哆嗦嗦将那枚已发黄的佩玉捧起,泣不成声。
经几日赶路,云仲三人已是往夏松境内方向而去,身后不远不近,仍旧跟着那七位负猿之人,尤其是那位持竹杖的瞎子,几日下来同三人倒是混得极熟,丝毫不像是敌手,反而像是老友同游,时常还要凑上前来闲聊几句。
云仲亦是心境平和,明知并非七人的敌手,索性也就放宽心思,除却赶路之外,竟是当着那位瞎子的面练剑修阵,时常还要挥出两拳,即便不甚高明,可仍旧很有些意境,并不逊色于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拳法,连始终面皮阴沉的赵梓阳与垂头丧气的李扶安,全然不同。到头来竟是也惹得那位瞎子觉得心头很是狐疑,不过再细想之下,似乎南公山并未有消息传来,眼皮底下,这两位三境一位二境,更是断然没有朝山门传递消息的本事,也只得是寸步不离跟着,倒也相安无事。
赵梓阳不止一回朝自家师弟怒目而视,打算提点云仲,然而任凭赵梓阳瞪得双目酸楚,云仲仍旧只是每日赶路,练剑,顺带还要同李扶安打听一二中州景致,很是自在乐呵,全然瞧不出,此行乃是奔大元拦下温瑜,故而即便赵梓阳信得过自家这位师弟,依旧不晓得云仲乃是装疯卖傻,还是迫不得已。
直到今日,瞎子又是去到别处找寻新鲜吃食的时辰,赵梓阳到底还是近乎逼迫一般皱眉开口,盘问云仲究竟心间如何打算,却是不料云仲很是不在意摆摆手,说师兄操心的真多,师父于出山前便交代过应对法子,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心急如焚照旧无用,人在失意时,若是失态,才是最亏。
可赵梓阳不依不饶,非要细问,这些时日以来憋闷,脸色始终铁青,瞧见侧躺过去又打算睡将过去的云仲,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拽起自家师弟衣襟,“究竟有甚法子?师父下山前所言,皆说与我听。”
眼见自家师兄怒意极重,大有抽枪将自己浑身添几个窟窿的意味,云仲也只得是赔笑凑上前去。
“师兄脾气还是那般,告诉师兄也无妨,只需按师父吩咐行事,师弟便和盘托出,如何?”
“雷雨时节,两人走一人留,则可破去危难,玄之又玄,玄之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