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松京城里头有两位中官之首,一位姓何,一位姓苏,但大多无人会去叫这两人本来尚在民间时的姓名,一来是因生怕这般言语被听了去过后算账,二来则是两人皆是自幼入宫,凭两人自说早已经忘却太多孩童时陈年旧事,名字早已忘却,只记得宫中起的中官名,一个叫紫符,一个叫八足公,其中以紫符主内,八足公主外,横是凭中官之身令整座京城更似金浇铁铸,尤受圣人器重。
历朝历代中官权柄大小,不过寒渊化雪凭洞接之,当世圣上赏赐得多些,皇宫内院里柔声细语分寸得当的中官所接的就自然多些,而凡圣上不愿器重或是手头劲力高些,就仅做些分内事,侍奉食浴整塑百草这等事中官早已是得心应手,故而圣上刻意洒落的零星权势落在代代中官处,都尤其谨小慎微,有时则倾力而为,无时则安分守己,更莫要说即使是最受圣上器重亲近的紫符与八足公,两掌中可动用的钱粮人手连同权势,亦算不得极多,并不占主,唯独锦上添花。毕竟即使身后无人,前朝历代亦曾有过中官谋逆扶蟒的举动,即使眼下夏松圣人明德仁厚,照旧未曾将大任交与皇城中官。
紫符前几日难得出皇宫一趟,今日才是回返,外头风急连匿雪云头都难以停留,清夜月寒,才进宫中就被立身在错落宫墙处等候的八足公拦住,才要发问,八足公朝膝下指过两下,也不去理会紫符是否跟随,遂挪碎步向心斋宫去,肩背已显佝偻,然双足力道依旧十足,碎步连挪倒也迅捷,而脚下无声无息。历来熟悉宫中事的人都晓得光看中官脚步轻重快慢,难言此人身居何位,不过起码能窥见一处,便是这中官入宫中的年头长短,走碎步有动静或时轻时重者多半年岁极浅,或是才入宫来,而足根不落行走自如且无声息的,必定是在皇城里留过相当的时日,方可练出身不逊于狸猫的身法来。
心斋宫历来无人,乃是每隔数年圣人连同群臣在此斋戒之时所备,长年累月早有中官摸出此间的规矩门道,故而此地就自然成了高位中官交谈时的僻静地界,皇城里即使眼线林立,也是心照不宣替宫中身居高位的中官留过处僻静之所,亦好借此地略微舒缓些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心思,尽可畅言,从未曾听闻此地有甚风声走漏。如要细说,乃是圣人仁厚,再者往更深处想,便是出于对夏松皇宫尽掌在手的底气,放任私下言语交谈,而绝无丝毫动摇根本的可乘之机。所以多年下来中官里有这等暗手,指膝一下是寻僻静处说话,指膝两下则是去往心斋宫交谈,而指膝三下,则是面圣。
八足公面貌在五旬上下,然眼尾仍不见甚细纹,面如冠玉,而实则却是有人言说,这位终日不在皇宫以内的八足公,年纪已逾花甲,但未有丝毫老态,举手投足除却中官谦和之外,更有文臣风雅,相比起性情更是沉寂些的紫符,随意许多,如今立身在心斋宫外,先行开口。
“约有近一载功夫未见,紫符却是苍老不下数载,宫中年月难过,确是辛苦。”
“何时八足公也晓得说嘘寒问暖的客套话了,”紫符面皮松弛几分,瞅过两眼八足公鬓发,言语之中酸涩滋味却不减反增,“到底是身在皇宫之外,哪怕闲来无事看花鸟雪月,都可使心境舒缓下来,有这般境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载复一载,怎都不见华发老态。”
八足公历来擅言辞,书画行诗亦是高绝,若是前些年头不曾出那位点兵关年平之画工独占鳌头,没准夏松皇城里字画冠绝就要落在八足公身上,分明是位许多朝臣私下里不愿正眼相看的中官,而才气学识做事手段,皇宫中人无一能挑出什么瑕疵不足来,而眼力极好通晓审时度势,就更为不易。
“凭咱家私交,远还好不到这份上,此等嘉奖言语,乃是宫中那位一言传,特来转述罢了。”虽是安稳出言,而八足公两眼却始终盯着清净皇城里的几盏灯火,几位远处提灯宫女穿行宫中,一如夏时流萤,待到灯火远去后才两眼平视紫符,继续道来,“除此之外还有件大事,圣人意思是传与两三心腹即可,莫要传扬甚远,估摸着若是京城里过三人知晓此事,头颅搬家就是意料之中事,本不愿同你讲,但左思右想,还是仅传与你一人知悉最为妥当。”
那位近几载于夏松名声甚大的范元央出巡回返,还未亲身至京城,半路连上数道奏疏,却是受圣人重看,再将官职朝上赐过一阶,已然是一人之下,不日即归京城,有此文武百官之首的官位权势,奏疏之中所言易法之事,不日成行。
“范元央此人的名声,紫符兄多半也听过一二,我知晓的则是更多些,毕竟受恩得名八足公,织网才是头等大事,那些丝线同咱家言说过,此人手笔好大开大合,尤擅使布局稳固,早年间身后立身的世家积弱,同样是在此人一手刀斧归改下越发昌盛,而今范家在整座夏松里可居魁首,范元央乃是首功,既有靠山大势,亦有手段心思,凭我以为如若夏松易法,必是从此人起势。”
而这番话过后,紫符却突然欲掉头离去,被八足公叫住,才是停下脚步。
“既不将我拿做心腹,何苦说来?”
八足公顿了顿,脸上笑意缓缓绽开。
“皇宫之中有数高手,当属你我两位四境,圣上虽有可信之人,然过手总是不便行事,依范家如今势大怎好由寻常人去迎,何况范元央易法已是招来许多明暗处的记恨杀心,此事若是做得不干净利落,难以功成不说,倘若落下口实,足使得京城震动,你我都是上年纪的人,夏松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心肝受不得那般激。”
紫符脸上仍是那等木讷端庄的模样,但闻言之后很快便是心知肚明,念头电转,默默抬头朝皇宫最高处瞥过一眼,摇头叹息。
圣上本该年富力强岁数,然皇城里苦醇汤药味经年难绝,今日之后,难得要令血腥气压过汤药味。
距皇城不足百里处,甲骑暂歇,于处酒肆歇息过夜,此行约有数百骑跟随范元央外出巡境,其中七成尽是范家门客,同范元央出京城时所携的百位挂甲的京城卒一般,同样挂甲带刀,然当中多数并非是什么习武之人,马匹颠簸之下面色奇差,连年仅五旬身形瘦弱的范元央都有些遭受不得这般苦头,于是停步整顿歇息数个时辰,明日回京。
酒肆掌柜从来不曾见过这等场面,更是疑惑为何那位为首的文人分明身居高位,偏要选此等前无村落后无大城的地界歇息,酒肆后头那座小客栈也仅能容下二三十人数目,但范元央却是言说,此地就甚好,也不忙歇息,同掌柜坐到客店屋中对坐饮酒尝茶,无知无觉就扯过近半时辰的闲话。
个中辛酸,无端尽涌,使得足有四旬上下的酒肆掌柜都是多饮几杯。
近京城百里,尚有难言苦楚,这般狂风天时用于新修铺面檐瓦的银钱,从数载前就有文书立下,然全然不足更迭屋头瓦,乃至三杯两盏米酒钱都不足。膝下一子已年满进学堂年纪,而无处收留,更因如何都取不得功名只得闲在家中替掌柜打理酒肆客栈,斟酒与忍气吞声的本事,都已是练得炉火纯青。
仍是夏松京城,仍是皇宫殿阶下,未有宫女穿行,中宫踮足来去,灯火稀疏,而骤然放亮。
赤龙当空引飞火悬挂,恰如星斗点明楼宇檐台。浑身剑气随步走的褐衣人连递剑气数道,茫茫几挂如瀑剑气尽遭赤龙吞吸腹里,到如今仍似泥牛入海,紫皮葫芦灿灿光华收去,暂且止住攻伐。
五尺境中来了位不知名的白衣与赤龙,任凭灰衣者见多识广,思索之下仍未解出此人使的乃是何等神通,于是迟迟不曾出手递招,高声招呼。
“此五尺境不曾有道兄这般人,仅为等候旁人所设,何况既无旧怨更无世仇,不妨离去。”
而从半空中落下,坐在皇宫飞檐处的白衣人没搭理灰衣者,而是饶有兴致看向浑身剑气滚动的褐衣,自言自语似开口,“五尺境五尺境,倒也没愧对无耻二字,起名的倒不是你,剑气却有几分意思,在我猜测硬是将经络内气断成百万截来,经那枚宝贝葫芦后,能化细碎剑气为整,伤人时就如同是百万道圆满无缺的剑气叠到一处,难怪这般唬人。”
“此外有句话说错,世仇兴许没有,新怨必定是有。”白衣人言语声轻快,直到凝神朝阶下铁索缠缚处眺望一眼,旋即将目光收回,招手唤来半空中腾跃赤龙,伸手摸摸后者脑门鬃毛。
“我也练过剑,不妨比比看,脏东西咱不吃。”
头半句是同褐衣者言说,后半句却是同赤龙埋怨。
并二指做剑指,扫落一挂星辰,十倍于褐衣者所递剑气宽窄长短的浑厚剑气压过半座皇宫。
不知此剑气可堪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