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谷关前有扁舟靠岸。
稳稳坐在扁舟里的仅有三人,故而即使是守关军卒觉察出这扁舟样式是属东诸岛而来,欲差人手去往关外盘问,却见扁舟内仅有三人,停于坞中并不急于登岸,就不再去理会过多。夏松这座凶险雄关外葬送过不晓得多少东诸岛人性命,本就属在九国当中疆域顶狭窄的地界,人丁更稀,当初连年烽烟战事过后这东诸岛有百户一男子的窘境,当有大半男丁皆栽倒于夏松苦谷关外,虽缓和至今日,依旧比不得当年强盛,因此在守关军卒眼里,东诸岛这些位生来身量颇低的男子,莫说两三位,便是大军压境,亦算不得有甚骇人之处。
何况虽今尚在太平年月,诸国暗子暗探渗入,原就是防不胜防之事,纵使有耗费无数钱财物力扫除暗探的举动甚多,照旧不能尽除,而这等精细缜密的功夫,同边关守卒兵甲全然做不来,往往盘问无论如何细致,旁人对答如流滴水不漏,确属极难查清马脚。
东诸岛里民俗与别地大相径庭,其余数国尽是凭春宵秋露定节气,唯独东诸岛不然,故而岁除春来的时日,也同别地迥异,故而分明瞧见苦谷关城上悬起红纸灯笼桃符,舟中二人不明所以,纷纷思量片刻,方觉察出其间的缘由来,不过笑意添过些了然之色,并不理会台太多。东诸岛与夏松相看两厌非是朝夕间促成的因果仇怨,而是自古而今始终长存的无数老账新疾夹杂起来,致使眼下除两地相看两厌外,两地百姓同样是相看时烦闷厌恶得紧,尤其东诸岛人见得夏松民俗民风,甚有意趣者便伸手窃将过来,自行传扬,待到时机到时调转头来,言说这等民俗民风本就是自东诸岛所出,同夏松无半点干系,腰板之硬口风之牢,引天下咋舌。如言说做学问之人窃书与盗字不尽相同,明目张胆巧取豪夺,自欺欺人,怕就是一份高到不能再高的本事,窃书人自知其有错,而窃民俗民风者浑然不觉,乃至骗过自身,修行人阵法幻景空梦也不能及,只得随它去便是。
“兄台初来此地,以为夏松风貌与苦谷关气势如何?”
开口的年轻人满脸和气笑意,单论气势做派同其余二人全然不相同,一腿伸直一腿盘起,懒散饮酒,膝前横着柄无镡刀,单瞧刀鞘就属奇长,狭窄扁舟根本不得立起,只好松松散散横放,显得很是不记挂心上。
两人中面皮狰狞的那位听闻此话,回头朝年轻人报以一笑,无奈实在模样忒不提胃口,本就奇丑,从眉尾直下颌尚有道深邃长疤,瞧着乃是老伤,而疤痕处奇深,近乎将整张脸一分为二,当中凹陷下去,连同鼻梁正中亦是陷入许多,因此愈发狰狞怪兀,不似常人,反倒像由打古书里头迈步走将出来的人面恶兽,此刻脸皮挂笑,但无论如何都瞅不出笑意存留一二。
“长玄正观,历代天青阁主佩刀,得其可号令天青阁上下赴死,天青阁老阁主康井宫凭此稳坐东诸岛武道第一,这么柄贵重至极,近乎同皇位相当的物件,在少阁主手上似乎并不稀罕,随意撇舍,可万万莫要遗落,届时就算我二人凑出六七十斤胆,亦不知该如何伏罪。”
年轻人是天青阁少阁主,自天青阁老阁主长子康宗正无端身陨过后,这位由侧室出的庶子就接过少阁主位,且在未传位前已是接过这柄长玄正观,即使久不在天青阁内,初来乍到频频立威且火候拿捏十足平稳,硬是将本来由康宗正扶持党羽亲信尽数揽入门下,如今一座天青阁中人遇老阁主与少阁主,竟是同样恭敬谦卑,僭越丝毫则惴惴难安,乃至有触犯规矩之人畏罪,当即切开肚肠身死。
但康总和仍没捡起膝前那柄如女子新眉似的长玄正观。
道理就差摆在台面上头,凭这两人的心思,又岂能瞧不出。天青阁屹立不倒并非是依靠这柄长玄正观,同样老阁主康井宫迈入天青阁第一,靠的同样不是区区一柄刀,而眼下康宗和能够接过天青阁大任,凭此刀斩杀过许多冥顽异己,虽说是凭这柄刀沾血,但换成是寻常刀剑,功用亦差距甚浅。一把长玄正观撑不起天青阁门面,同样也不能使人走到武道更高的山巅上去,何况本就算不得什么世间难寻的灵宝通天物,因此在康宗和看来,这刀还真算不得值钱,更不必要成天好生看护,表面功夫比起来真刀真枪,谁轻谁重,哪里会有人瞧不出。兴许会有,可说起来这人间入朝堂者少,于民间人多。
两人自知晓康宗和所想,故而不再过多开口,而是斟酒浅饮,另一位模样憨厚和善的胖子不胜酒力,连连扇风指望消去口齿当中辛辣滋味,丧眉耷眼啐过两口,嘀咕道夏松这酒属实忒辣了些,滋味且上头,全然比不上东诸岛清水酒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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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是比不上,还会有人趋之若鹜不惜耗费无数钱财人力,攻伐夏松这座苦谷关?”康宗和嗤之以鼻,冷不丁出言讥讽道,“比起其余数国东诸岛何尝不是弹丸之地,可倘若是凿开夏松大门,总有开枝散叶壮大的机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我也不过是想要做那个前人罢了。”
“废话许多,你二人能有此想已属不易,可是想要天青阁凭本身能耐借兵借钱粮,还有些不够,不妨细说?”
大元正帐王庭多年来不曾蒙此大难,向四面八方求援用以抵住胥孟府攻势,此举在人看来无异于引狼入室,而倘若是将自身想成是那位年幼赫罕,又不得不认这赫罕所定,有遗祸千年险棋之嫌的险棋,其实正是如今正帐王庭要保河山不得不走的一步妙棋,即使是胥孟府也撇去种种思量,然而终究是稳占上风,功成之后无端令旁人分一杯羹去,实在是亏本生意,更何况这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分量从来不尽相同,危难时节替君王解烦,要能使解大元之忧患,则必定有万千双眼盯死了现任赫罕,狡兔死走狗烹这般动作,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可行事,于是自然能在大元境内稳坐不倒。人世间事多相通,何况是生意经,这番取舍生意之下,正帐王庭所汇集的境外兵甲势力,也许要比胥孟府更多些。
本来在棋盘之外,而今落在棋盘之中,入局一事并不容易,岂能有人错放时机。
说罢这番话后,面容丑陋落疤的男子才堪堪止住,替康宗和斟上一盏酒,不再言语。
东诸岛人虽从中州学来何为谦卑虚心,何谓心术道义,但从来都不深及心底,而是凭此当做掩人耳目或是谋权夺利的好手段,从来不乏战乱时有人痛哭流涕常言大义而后起事,将自家君主头颅摘下另立门户,交与仇敌换得尊位,但只有野心贪念二字从来掩饰得奇差,大半东诸岛人皆有此念,有朝一日入主夏松与中州,但奈何中州城坚破之不能,退求其次,乃是正选。
“绕路大元而后夺势,自大元中出拳越过紫昊直抵夏松,双拳并至,没准当真能破开这座现如今不可说国力渐强的夏松。”
“同样两位在大元如能取势,开枝散叶势力甚大过后,也能同东诸岛里世家国君近乎平起平坐,这买卖兴许伤及大元,但既利于自身,又利于东诸岛,如果二位能使我信服,天青阁必倾其所有相助两位夺此先机。”
笑容可掬的康宗和说罢,从腰间摸出两枚纸张,纸张浮动,而图卷自展,见两人点头,逐个贴到两人背后。“那如此说来,功名利禄两位可尽享,而东诸岛日后多年昌隆国运,两位亦当出全力。”
扁舟之中有嘶吼声震响,舟船近处水波泛起,惹得周遭几位乘船才从东海归来的渔夫频频侧目,不过在瞧过这扁舟模样过后,皆是相当不屑,其中有几位渔夫实在不胜其扰,跳下舟船走到这扁舟跟前,刚要出口骂上几句,却发觉扁舟里走出个笑脸年轻人,虽是东诸岛中人的打扮,可出言致歉时倒也平正有礼,频频欠身,却是不晓得应当如何开口,尽是憨爽之辈,斤斤计较反而不美,最后也仅是浅提两句随后就转身离去,压根不曾在意这年轻人腰间悬着柄新月似的长刀。
但年轻人却只觉得如果不佩刀走出,这几位家世低贱穷困潦倒的渔夫未必懂得客气二字,所以很是欣喜抚摸过两下长玄正观,露出零星惊容赞叹。
“别说,原来还有点用嘿。”
扁舟走浪,稳过东海,只不过这次是康宗和撑舟,天青阁镇阁的长玄正观松松垮垮挂在腰间,舱中两人依旧未醒。
来时两人周身干净利索,去时一人满背断头罗刹,一人满背青面鬼,纹理入皮血肉筋再不可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