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婆子笑道:“咱们紫缘正在打扮哪,不一会儿便出来,公子先这儿坐。小莲,还不去叫春雪、荷月出来侍候公子?”旁边一个小鬟忙退了下去。
文渊摇摇手,道:“不用了,我在一旁等着便是。”朱婆子见他不要姑娘,衣衫朴素,不似阔少模样,心道:“多半是个穷酸秀才,听着紫缘生日,来瞧热闹的。”便翻了个面孔,道:“那就到外头去,别在这儿碍着其他老爷们,去!”
文渊也不着恼,自个儿走到院中,宋张三人正搂着几个姑娘走来,又把文渊带了进去。朱婆子是识得宋张等人的,见文渊和他们一起,又摆出一张笑脸,呼人设了酒菜。文渊和宋尚谦等坐了一桌,自坐在一旁喝茶,心道:“青楼之中,果然凡事靠银子开路。”宋尚谦、张氏兄弟自和妓女调笑,文渊左右看去,都是一般情景,只不知赵平波是否在内。
到了黄昏时分,忽然几声叮玲乐声远远传来。朱婆子满脸笑容地站出来,道:“各位大爷,相信各位都知道,今个儿是咱们紫缘姑娘的生日……”
一个大胡子霍地站起,叫道:“是啊,朱婆子,紫缘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这人胡子乌黑蓬松,眼如铜铃,声音宏亮,甚是威武。他这一叫,众客人也嚷嚷起来。朱婆子陪笑道:“是,是,紫缘现下正在阁里。想见咱们紫缘的大爷,请都往这儿来。”朱婆子说完,打开往后院的门来,走了过去,堂上众人潮涌而随。却见一众人当先而行,把其他人挡在后头跟着,口中呼喝道:“靖威王世子在这里,谁也别抢先,慢慢走!”
众人哄叫起来,却也不敢违抗,老虎头上拔毛,惹到赵世子,可不是好玩的,只有让路。文渊远远瞧去,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走在前头,只是仅见得背影,旁边十数名侍卫拱护,想必是那世子,心道:“且看你又要做出什么事来。”自和宋尚谦等走去。
到了后院一间阁楼,建得精巧雅致,一张木扁写着“结缘阁”,便是紫缘姑娘的妆阁了。朱婆子开了门,笑道:“大爷们请在这儿等着,咱们紫缘喜欢清静。”
众人闻言,便止了步,往门里瞧去,一重纱帘之后,约略见得个人影,只是稀稀淡淡,瞧不真切。赵平波站在阁前,心中暗喜。他来到杭州,本就是因为久慕紫缘之名,这才率众在她生日赶来,想一见美人真面目。先前中了华瑄一鞭,受伤不轻,亏得他武功颇有根柢,华瑄鞭上威力又不大,补养数日,倒也好了八九分,这时仍是一副风流非凡姿态,否则一个气息奄奄的美男子,只怕也不怎么入眼。
文渊也甚想见见这位风月中的奇女子,脚下一轻,凭着小巧身法越众上前,在拥挤的人群中却也来去自如,到了前头去,只在赵平波一众后面。宋尚谦忽然不见了文渊,也不在意。
文渊才刚站定,只见一个小丫环自阁中走出,杏黄棉衣,玄色绸裙,向众人盈盈行礼,道:“紫缘姐姐受了点风寒,身子不太好,不能出来见客,请各位大爷恕罪。”众宾客一听,都是大为失望。
先前那大胡子站了出来,叫道:“紫缘姑娘既然身子欠安,那也罢了。这里一份薄礼,是我向紫缘姑娘祝寿的一点心意,请姑娘转呈,说南阳秦浒永感紫缘姑娘救命大德。”说着将一个木盒交给那小丫环,向阁中拜倒,连接三拜。小丫环自拿了礼物进去。
赵平波看着,鼻子里哼了一声,面带冷笑。那秦浒拜完起身,道:“赵世子,有何可笑?”赵平波道:“你是南阳知县秦浒是不是?”秦浒道:“下官正是。”
赵平波一声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竟向女子下拜,亏你多少是个官儿,这等没有骨气。”
秦浒双眼一瞪,大声道:“赵世子这么说,下官不敢反驳。然而下官受过紫缘姑娘的救命大恩,向她跪拜也不为过。”赵平波又是几声冷笑。旁边不少人窃窃私语,有的道:“这世子半点不给人面子。”有的道:“这秦知县受紫缘姑娘什么恩了?”便有的回答:“这人下过冤狱,是紫缘姑娘想法子给他疏通关系的。”
文渊见赵平波气焰高傲,心中正觉不快,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传了出来:“是南阳的秦知县吗?”
这语调柔婉动听,文渊心头一震,忽觉说不出的熟悉,却明明从未听过,一时呆了,心道:“这声音我应该没听过,为什么好像以前曾有听见?”
只见纱帐斜斜掀开,现出一个穿着淡蓝绸衫的女子,但见她面容清秀文雅,眼瞳楚楚如灵,长发如云,身材苗条纤弱,这么一下拨纱轻步,似是玉女披拂霞雾,凌波出尘,阁前顿时一片寂静,似也能听得薄纱飘下的声响。
众人一时俱皆呆了,说不出话来。
秦浒一见那姑娘,大喜过望,双手一拱,道:“紫缘姑娘,你既在病中,该多加调养。”紫缘面现浅笑,轻声道:“秦知县执法一向公正,自身冤狱得以平反,是天理昭彰,小女子岂敢居功?”这么一笑,文渊见着,竟不由自主出了神,心道:“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专为写来形容她的罢?世上怎能有这等人物?”眼前这姑娘,跟华瑄、小慕容又是不同的美貌,一身皆柔,却又似一股不可以力强欺的柔韧,竟自难以描绘。
赵平波远远瞧着紫缘,轻身玉貌,姿容当真胜于月宫嫦娥,不觉魂为之醉,点点头道:“不愧当代第一佳人,果真天下无双!”侧头向秦浒笑道:“秦知县,你这几下拜得倒也有理,如此美人,你原当拜在她裙下。”秦浒正颜道:“下官只因感念恩情,并无它念!”
一个富绅急挨到朱婆子身边,低声道:“朱婆子,你开个价出来,让紫缘姑娘陪我,便是一时半刻也好。”一旁有个将官喝道:“你放什么屁?紫缘姑娘要休息,你没听见吗?”又有一人叫道:“紫缘姑娘……”一句话没说完,不知被谁挤了开来,说不下去。人人都往中间挤来,想离紫缘近些,赵平波手下柯延泰、邵飞等上前喝住,也不好控制。
赵平波上前一拱手,笑道:“紫缘姑娘,小王是靖威王世子赵平波,特来向姑娘祝寿。”紫缘回了礼,简单地答道:“多谢。”
赵平波自怀中抽出一只白玉洞箫,笑道:“小王便送姑娘一曲,以为贺礼。”
紫缘淡淡地道:“谨闻雅奏。”
只见赵平波手中玉箫就口,吹将起来,音色柔和飘忽,甚是好听。文渊回过神来,听了一阵箫声,心道:“这世子倒也懂得乐律,只是不算十分高明而已。”
一曲奏罢,不少人大声喝采,有些不懂音韵的,也胡乱拍拍马屁。赵平波向紫缘微微一笑,紫缘只道:“多谢世子。”
赵平波笑道:“听闻紫缘姑娘也善音律,可否让小王一饱耳福?”紫缘沉默半晌,应道:“小女子今日实在无心……”不等她说完,赵平波身子一起,欺入阁中,落在紫缘身旁,持起她一对小手,将箫塞在她手中,笑道:“这箫送给你,吹上一曲吧。”
旁人见赵平波如此轻狂,竟将紫缘视若自己的姬人一般,心中都颇愤愤不平,只因他是世子,也不好发作,只恨得一众官绅牙痒痒地,妒火中烧。
秦浒大声叫道:“赵世子,请别越礼了!”邵飞将他推开,喝道:“区区七品知县,插什么嘴?”秦浒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了,在这里狗仗人势?”邵飞大怒,竟一脚把他踢倒,骂道:“好啊,你是不把我们靖威王府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秦浒虽非武官,却也习过几年武艺,此时受辱,如何不怒?翻身站起,正要上前理论,忽见紫缘眉头微皱,显是心情不佳,只得强压怒火,退到一旁。
赵平波对阁外事彷佛不见,眼见紫缘不答,便即笑道:“你若不愿吹这支箫,我便拿回,小王今晚便给你另一支宝箫,我们互相切磋一下如何?”这言外之意,在场人人大多听了出来,有的脸现妒意,有的咬牙切齿,有的皱起眉头,也有笑着看好戏的。
忽见紫缘将玉箫双手奉回,道:“小女子不敢受此厚礼,赵世子若有雅兴,水燕楼尚有多位姊妹通晓音律,请自便罢。”赵平波一怔,脸色一青,倒不知如何下台。
【十七】
众宾客见赵平波碰了个冷冰冰的钉子,纷纷叫哗起来,自也夹杂了不少嘲笑声。赵平波哼了一声,忽然抓住紫缘手腕,笑道:“好啊,你个性倒强,今晚我却非要了你不可。”紫缘皓腕被他一握,玉箫落地,略现惊惶神色,奋力挣扎,却哪里挣得脱?
秦浒上前叫道:“赵世子,请你放开紫缘姑娘!”邵飞喝骂道:“滚开,别来捣乱!”说着一掌拍去,暗运真力,要把他一掌震昏。秦浒不懂这等内家功夫,陡觉一道劲风压来,极是难当。忽地“啪”一声过去,似有一个身影掠过,邵飞退了几步,竟站立不定。众人齐声惊呼,却原来赵平波已放开了紫缘,身边却多了一个少年书生,一只手按在赵平波左肩。
宋尚谦等三人一看清楚,都吓了一大跳,那人明明便是文渊。宋尚谦暗自叫苦:“这文公子不知好歹,这可不是得罪了靖威王府么?”他打定主意,如果王府派人追捕文渊,他便装得跟文渊素不相识。
紫缘见文渊如一阵风来到阁中,不知如何,赵平波便放开了自己,不禁有些惊奇,一双妙目望着文渊。
文渊见赵平波恃势凌人,心中早感不平,眼见赵平波逼迫紫缘,邵飞为虎作伥,忍不住出手,先帮秦浒挡了邵飞一掌,脚步不曾稍缓,一入阁中,立时制住赵平波肩头重穴。赵平波武功实不及他,文渊内力一冲,赵平波不由得松手放开紫缘,这才惊觉自己已落入对方手中,脸色大变。
只见文渊摇摇头,放开了赵平波,道:“赵世子,你出身尊贵,应该知礼,焉可如此唐突佳人?”赵平波肩头松开,兀自半身酸麻,又惊又怒,喝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柯延泰和邵飞会意,立时飞身护在赵平波身侧,紧盯着文渊。邵飞吃了个暗亏,不敢大意,手按剑柄,随时便要出手。
文渊心道:“这世子好生悍恶,架子倒摆得十足。”也不理他,向紫缘一个长揖,道:“紫缘姑娘,在下一时急切,来得鲁莽,还请恕罪。”紫缘神色宁定,回了礼,道:“公子替小女子解围,怎谈得上一个‘罪’字?小女子该多谢公子才是。”
文渊忙道:“不敢,不敢,紫缘姑娘心境高洁,在下极是钦佩,方才只是一时义愤,没有可居功处。”紫缘浅浅一笑,说道:“小女子只是区区一介青楼女子,公子这么说,可是过奖了。”文渊见得她这么一笑,心头又是一阵乱跳,不知如何自处。
邵飞见赵平波脸色难看,知道他心中盛怒,当下站上一步,喝道:“大胆小民,你在这里胡闹,不要命了么?”话没说完,长剑已出,打算一剑将文渊刺个重伤,好向世子邀功。众宾客见动了兵刃,许多人都惊叫起来。
文渊一望紫缘笑靥,正觉飘飘然有醉意,忽感剑锋袭体,情知对方出手,左手一举剑鞘,“当”地一声,邵飞这一剑正刺在鞘上。星象剑法招数变化极繁,一击未中,二剑立出,剑刃一偏,削向文渊小肮。
文渊见他剑法虽精,内力有限,威力不足以制住自己,一步避开,说道:“这位仁兄在此舞刀弄剑,岂不惊扰了紫缘姑娘和在场诸位,成何体统?”邵飞哪去理他,一剑又一剑地招呼过去。
但是文渊武功实在他之上,脚下踏起师传步法,邵飞使尽绝活,却半点伤他不着,只气得咬牙切齿,剑招越来越狠。阁外不懂功夫的只见到青光纵横飞舞,惊心动魄,文渊却毫不在意,眼见邵飞剑法已乱,破绽大露,当下连过三步,绕到邵飞身后,说道:“请了!”右掌在他后腰一拍。
邵飞气血一窒,脚步不稳,身不由主,向前跌跌撞撞地踬了几步,好不容易站定,却已被推出阁外,手足发麻,一柄长剑掉在地上。旁人嘘声大起,便有人叫道:“刚才威风得什么样子,原来是脓包一个!”邵飞脸色发白,作声不得。
赵平波见手下受挫,更加狂怒,喝道:“小子,你再不滚,本世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文渊哂然一笑,道:“请问世子,在下如何会死无葬身之地?”赵平波哼了一声,道:“你别自认武功有些料子,我一声令下,结集兵马,你能脱得了身吗?”文渊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世子自非圣人,调派兵马,在下无话可说,只好对个兵来将挡了。只怕世子手边却没多少兵,总不成调用杭州府守军么?”
赵平波见吓不倒文渊,又是一哼,道:“要取你这贱民性命,岂需大动兵马?王府里无数侍卫,尽是一等高手……”文渊摇头道:“未必见得。”
说着看了邵飞一眼。众人中又有嘘声,道:“差点摔大跤的高手,倒也非同一般!”邵飞怒极,向人群狠狠望了一眼,那人混在众宾客间,已闭了嘴。
赵平波不理,续道:“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敌?”文渊笑道:“三头六臂倒是不用的,当真不成了,在下两条腿倒也跑得不慢,施展第三十六计是不成问题的。”众人听了,尽皆哄笑,一人道:“那算什么好汉?”又一人道:“好汉敌不过人多,那又有什么关系?”
紫缘听着文渊跟王府作对,又是担心,又有点好笑,心道:“他帮我脱困,我可不能害他因此落难了。”当下盈盈上前,说道:“两位请先别争了,可否听小女子几句话?”文渊退开一边,道:“这是姑娘的居所,原当由姑娘作主。”
赵平波瞄了紫缘一眼,心道:“美人到手要紧,且不忙杀这小子。”便道:“姑娘要说什么?”
紫缘低眉启唇,道:“今日虽是小女子生日,但实是身子不适,不能接待各位,歉意难以道尽。小女子虽然才疏艺浅,但也稍懂乐律,今日无以招待,只好献丑一曲,便与各位作别,日后再期会面。”
众人听了,均是大喜。明代朝纲不振,淫风极盛,娼妓多是凭色卖身,不若唐宋艺妓精晓吹弹歌舞,身价自也不同。紫缘却是精擅乐理,风月老手无一不知。她既是不肯陪客宿夜,平日能听她弹一曲、吹一调,便是极其难得的享受。场上大半都是只闻紫缘盛名,不曾领受过的,这时听紫缘愿意献曲,如何不喜?
文渊见那小丫环已拿了一张琵琶出来,便走到阁外。赵平波知道此时若不容紫缘以奏曲作结,必犯众怒,心里也想听听紫缘的手法如何高明,便也带柯延泰走出,侧首向文渊瞪了一眼。
紫缘端坐绣榻,接过小丫环手中琵琶,微一垂首。一时之间,小绑内外更无半点声息。
一串如是珠玉碰落之声响起,紫缘手上抚弦,十指各司其职,就这么一张平凡无奇的桐木琵琶,忽似化作仙乐灵器,其音清婉,斐然而成无上妙曲。在场百来人无一敢出些许声响,只怕扰了这等人间绝奏。
琵琶声涌泉也似流转出来,紫缘星眸半闭,玉手拂动,弦上柔音恍如千万飞燕穿于葱葱绿林,倏忽一燕已过,转瞬次者又至。听者虽多,竟无一人能听得准哪一处最妙。音韵精奥,前不让后,后不容前,如白璧之无瑕。
曲调渐入凄清,晚风动竹,细雨点萍,宾客中纵有刚硬心肠,也不禁魂为之颤。紫缘娇躯倚纱,观之竟受不住琵琶份量,便要软卧绣榻似的。不知她手指灵巧何如,每一指寸动,就像杨柳点点啜湖,清音为涟漪,一圈圈泛了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