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衡昨晚一夜失眠后最终咬牙决定的。
沈复要带着文武百官赶来迎接皇帝归京的消息好多天前就送过来了,但自己一直在拖延,或者说,其实一直在挣扎,不知该如何跟阿瞒告知他的真实身份。
沈太师为此还委婉地提醒了自己好几次,说了两个史书里“挟恩图报”的典故,甚至还不惜说动彭婶来跟自己做工作,暗示该放手时就得放手,反正自己这份抚育之功谁也夺不走。
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自己主要还是…舍不得。
既舍不得又担心。
想到这个跟了自己快五年的孩子,如今终于要离开自己了,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难受极了。再想到告知实情后也不知小家伙会如何接受突如其来的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更是在暗夜里默默地不知流了多少泪。
结果昨天傍晚阿复又送了信来,说明天早上会按时赶到,这下不用沈太师催自己也知道,所有的事都要告一段落了。
于是昨晚便又不可避免地失眠了。
翻来覆去,想各种前尘往事,想往后的日子。
可是该来的总要来,何况那时候自己应该可以跟阿复在一起了,再也不分开。
想到沈复,周衡努力擦干眼泪硬起心肠告诉自己,无论是不是亲生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离开自己。
早晚而已。
既如此,这一天来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坚强面对,要努力摒弃那些感性因素,做个理智的人。
为了阿瞒,也为了自己。
阿瞒再也不是那个跟阿倞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水的小少年了,从此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身担天下重任。
所以,别说他本就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就算是,如今也要学会放手,让他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接受更好的教导,为未来应尽的职责做好准备。
而自己呢,自己本就只是21世纪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的人,莫名来到了这个世界,又阴差阳错地有了这几年跟阿瞒的缘分。做人要知足,这几年虽说辗转多地,却也平平安安地把他给养大了,没有辜负梁娘娘,也没有辜负阿复。
辛苦是有的,担惊受怕也是有的,阿瞒小时候尿床,半夜莫名发烧,爬到树上掏鸟蛋摔下来,凡此种种。
可是,尿床了光着屁股跟自己嘻嘻笑着来掩饰不好意思,发烧了搂着自己脖子不放一直撒娇,摔得鼻青脸肿手里的鸟蛋却完好无损地捧回来说给自己吃。
哪怕后来大一些了去了外院住,每天早晚两顿饭还是坚持回来跟自己吃。特别是晚饭,每次都是一边吃一边啰里啰嗦地跟自己不停说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大到沈太师的课上读了什么书,小到昨天晚上听到谢倞说了什么好笑的梦话…
就为了这些…破事,这将近五年的时光也是值得啊!
再说了,再苦再累,能有彭婶这年近半百、独自抚养女儿的人累吗?
彭婶却总是抱着女儿笑嘻嘻地一边亲一边说:
“我们阿元最好了,娘有了阿元啊,对老天爷无尽感激,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是啊,如今的自己,也对上天充满了感激,感激自己与阿瞒一起度过了五年的快乐时光…
周衡这边告知了阿瞒的真实姓名后心情激荡地沉浸在往事里,站她跟前的孩子却是没太大反应,见她哽咽落泪半晌不能语,还纳罕地看了会儿,随后见她开始擦眼泪,才有些狐疑地问了句:
“娘,义父是来接咱们回西北道么?”
“不是,”周衡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一下,尽量用比较平缓的语调告诉他:
“这也正是娘想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义父这次来,是接咱们回京城。”
“好啊。”小家伙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见周衡没有再说什么,便眼睛亮亮的问道:
“娘,今天要是不用上课,那我和阿倞等下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
一副迫不及待要出门的样子。
“哎,别急,娘还没说完呢…”周衡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反应,赶紧拉住他。看来小家伙以为只是又一次的搬家而已,正如当初从西北道到太原。
看来只能直言相告了,叹一口气,先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之后咬一咬牙抬头对着跟前的孩子说道:
“阿瞒,还记得以前娘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对,就是你们家祖上发生的事,很多人都死了,还记得吧?”
“娘当时怕你太小了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便说那些都是发生在你祖父祖母身上的事。其实,那些是发生在你爹娘身上的事,故事里面的那个孩子便是…你。阿瞒,你快五岁的时候才来到我身边,你的父亲是皇帝,你的母亲是一位姓梁的娘娘。皇帝是什么,娘娘又是什么,你跟着沈爷爷读了这么久的书,自然是知道的。你义父一直在外头领兵打仗,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义父终于帮你打败了要抢你皇位的那个三公主,明日清晨便会率领文武百官来迎你回京—”
“娘,”小家伙打断了她的话,这次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惊疑:
“什么叫我爹娘?我的爹娘不是你和义父么?”
“阿瞒,”周衡喉咙发紧,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你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你的亲生母亲是翠微宫的梁嫔娘娘。而我,我只是受你母亲临终嘱托,帮她抚育了你这几年。故事里面那个背着四皇子从水城门里逃走的姑娘,说的便是娘自己。”
眼看小家伙低头沉默不语,周衡心疼地抱住他,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唉,昨晚想得容易,如今说起来真是难啊:
“阿瞒,这几年,你懂事、听话,是娘的心肝宝贝!虽然你有时候也会调皮捣蛋让娘操心,可是到如今,娘对上天满怀感激。感激他把你送到娘的身边,感激你这五年来的日夜相伴,感激你带给娘无数快乐的时光—”
“娘…”小家伙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了句:
“你说的这些话让我有点害怕…”
周衡一听赶紧把他放开,拉住他的手仰头语无伦次地安慰道:
“没事,阿瞒,你是坚强、勇敢的孩子,不要害怕!娘在这里,娘会一直在这里!”
“可是娘…”小家伙先是慢慢地往前挪了挪,之后手一伸,就跟小时候那般搂紧了她的脖子,然后周衡听到耳边有个闷闷的声音传来:
“等回了京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娘,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当什么皇帝!”
这话让周衡只觉瞬间整个心被猝不及防地猛然一击,被刻意压抑的情绪便彻底地爆发了出来,再次伸手一把把他给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人则仰着头控制不住地开始痛哭起来:
“阿瞒,阿瞒,娘的宝贝,娘也舍不得离开你…”
因着大家都知道今日这是母子俩最后的说话机会,很是贴心地早早腾出了地方给两人叙话,如今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
于是这一番痛哭,两人都哭了个痛快,直到哭累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在情绪一旦释放出来,后面倒是平静了。
“来,阿瞒,咱们先洗把脸!”周衡一边说一边拿出帕子,桌上有一盆温热的洗脸水,估计是贴心的彭婶让春桃事先放在那里的。
之后一边给小家伙擦脸一边絮絮叨叨地继续安慰他:
“没事,你现在也是大孩子了,可以做好的。娘又不是不见你了。再说了,卞侍卫他们会继续跟着你,还有沈爷爷,以后他还是会继续教导你的,不过你要改口喊他一声‘太师’了—”
“娘,那你以后是跟义父一起住吗?你们住哪里?”小家伙再次趁着擦脸间隙问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