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遇之恩,恩同再造。
秦将军素来刚直不阿,唯才是举。两个英武军士卒,当初若非被他慧眼识珠、从万千宿卫中挑选出来,编入英武军,又岂会有今日?
英武军又称“殿前射生军”,乃是朝廷南衙诸卫中的后起之秀。虽同样是禁军,却因是近十余年新增的建制,而颇受其他禁军排挤孤立。
然而秦炎啸、秦炎彪一对孪生兄弟,宛如横空出世一般,自入了英武军、做了殿前射生手,便是大放异彩!无论弓马、兵刃,还是武艺、韬略,几乎罕有匹敌。在一次次廷斗中、屡立功绩,被内廷冠以“南衙双鹰”之号。
“南衙双鹰”虽备受瞩目,却从不居功自傲。反而敬上恤下,拔擢了一批怀才不遇的宿卫和兵募,充实到英武军中。不过十余年磨砺,英武军便已成为南衙诸卫中、一支举足轻重的禁军。
此时,两个士卒见秦炎啸为报胞弟血仇、竟卑躬屈膝至此,无不为之椎心泣血。但行伍之人、最奉号令,此行元仲武才是上官,他们纵然心怀不忿,却终究不敢稍有僭越。
好在元仲武虽骄横跋扈,却还不是无脑之人。一番权衡之下,便欣然准允,放英武军士卒与秦炎啸一道袭杀祆教妖人,好打破这相持不下的局面。
两人行过军礼,便即起身,也不骑马,徒步绕行至西面神策军中,将元仲武的号令传达给神策军鹰扬郎将。
随即,便领了三十余个英武军士卒、自南面斜插而入,跟在秦炎啸将军身后,不顾生死地砍杀起来。
南面正是群侠的左翼。
肖湛、黎妙兰见秦炎啸斜刺里杀出,已然大皱眉头。但却知道此人来历,于是相视一眼、并没有阻止。待看到其他英武军士卒也裹挟着杀气、鱼贯而入时,便再也按捺不住,迅速各另领一队人马、冲至秦炎啸面前。
肖湛一面格开公平使何允正砸来的钢锏,一面看向秦炎啸道:“秦将军!此间交给我等即可,你身上有伤、何必去而复返?”
秦炎啸正与玄土护法洛长卿死命相搏,对这些杂音、自是充耳不闻。一手“斩夜刀法”干净利落、直指要害,令洛长卿几乎险象环生。
黎妙兰实为木兰卫校尉。见秦炎啸不理会肖湛,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柳眉轻扬、张口喊道:“秦将军有伤在身,不宜再多作搏杀,否则性命堪忧!”
“与你何干?!”秦炎啸飞起一刀,将洛长卿逼开几丈,杀气腾腾回道。
“你这人……不识好歹!祆教妖人诈计百出,我好心提醒,竟是自讨没趣。哼!”黎妙兰气鼓鼓道。一柄长槊随意挥出,顿时将一名祆教教徒拍飞。
肖湛见秦炎啸双目血红、悲愤难抑,猜测必有情由,便和颜悦色道:“秦将军!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形为下。此时祆教残众,既是网中之鱼、亦是柙中困兽。若徐徐消磨其斗志和锐气,取胜易如反掌。可若似你这般疾攻猛杀,反而容易激发他们凶性……届时,不免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因此,殊为不智!”
秦炎啸自然通晓兵法,只是今日猝闻噩耗、胸中激愤,急须多杀祆教妖人泄愤。此时肖湛一番恳切之言,倒有几句入了他耳,于是反问道:“照你来说,便当如何?”
肖湛挥剑斩落几个祆教之人攻势,徐徐道:“我等来此,本意为何?只是要阻截那圣女入城罢了。或杀、或擒、或逐回西域,到时再做决断不迟。至于这些祆教妖人,你多杀一些、他们便多记恨你一分。若无深仇大恨,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倘若仇深似海!是你、便该如何?!”
秦炎啸手中刀法愈发凌厉,只见数道白光宛如匹练、将洛长卿罩住,仿佛刀影织成的衣冠。却是“斩夜刀法”中的一记杀招“披星戴月”。
肖湛喉头一滞,旋即涌起几分苦涩:倘或是我,与这祆教妖人仇深似海,自然是拼了性命、也要报仇!难道这秦炎啸突然发狂,是有什么至亲至敬之人、死于祆教妖人之手?
肖湛虽心里这般想,口中却道:“祆教滥杀,乃是公仇。将军之恨,只是私怨。这些祆教头目,如今倒有大半被咱们围困在此,要杀要剐、又何须急于一时?不妨留着‘围点打援’。待祆教圣女舟行至此,见教中好手被困,必会停舟来救。届时进可攻、退可守,一切尽在掌握!”
秦炎啸却是怒道:“妖人该杀!圣女更该杀!早杀晚杀,又有什么分别!”
黎妙兰亦狐疑道:“若那圣女惜命、对此坐视不理,直接拨桨便逃。咱们便该如何?”
肖湛似被口水呛到,猛咳一阵、才急忙辩解道:“圣女若是弃卒保帅,必令教徒们寒心。况且咱们这么多人,还拦不住几艘河船吗?”
黎妙兰嫣然颔首:“听上去、似有几分道理,本少侠便信你一回。木兰卫听令!阵型散开,围而不攻。若有试图逃窜者,当场格杀!”说罢便调转身形,又退到了一旁。
肖湛也想退出战阵、以逸待劳,奈何被祆教中人死死缠住,一时间却是脱身不得。只好挥起手中长剑,奋力拼斗起来。
围攻肖湛的几人中,建木护法一柄钢叉、最是夺目。
这奇形兵刃,却是他在灵山坳被夺走九节钢鞭后,随手从玄鱼卫那里夺来的。拳脚兵刃,略有资质者、便可触类旁通,何况是祆教八位护教法王之一的建木护法?区区钢叉,信手拈来!
钢叉在握,直刺斜掏、下掼上挑,无不得心应手。加上一旁征讨使石良弼、布善使李少辰的辅攻,猝然间,竟将这肖湛打得招式凌乱、身形狼狈,几无还手之力。
肖湛手中长剑叫做“流霜”,是他初入武侯铺时、河南尹萧璟假人之手所赠。剑长约四尺有余,乃是铸剑名匠千锤所锻,剑名取自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之句。
流霜剑,剑如其名,通体雪白如秋霜,刃发寒芒似流光!微微一振,锵然作响!吹发即断,锋锐异常!实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稀世奇珍。
剑尚如此,剑法自也来历非凡。肖湛所使剑法,却是一套“太白醉仙剑”!
相传天宝年间,青莲居士李太白授翰林待诏,常常醉眠于长安酒肆。有一日圣人携了太真妃与几个宠臣,于曲江池上宴游行乐。而李太白恰在曲池坊酒肆中,同岑勋、元丹丘两位挚友开怀畅饮。酒资不够,竟将一身锦裘与五花马抵给掌柜,换得美酒数斗。圣人听闻他在附近,便遣高力士前往宣召,令他登龙船、为宴游所得诸诗作序。
但李太白偏是个恃才放旷、宁折不弯的性子,便借着酒劲,自言“酒仙不登天子船”,将那高力士撵了回去。圣人闻之,倒也大度,只是一笑置之。但李太白的狂放无礼,却令高力士一干侍宦、宠臣记恨在心。一有机会,便在圣人耳边吹风,述说李太白的言行过失。后来果然不得重用,被圣人赐金放还。
却说太白撵走了高力士,醉意已有八分。但见席间胡姬筛酒、歌伎弄箫、元丹丘击铙、岑勋高歌……不禁拔剑而舞、诗兴大发,口占《惜罇空》一首,流传至坊间,为世人所称道。而他在席间随心所至的一套剑法、便却被元丹丘记下,后加以损益、传了下来,定名“太白醉仙剑”。
肖湛剑势一起,恍惚中竟有醉意!身形不动、便如渊渟岳峙,屐履踉跄、却如大厦将倾!脚步散而不乱,手臂缓而不弛。剑招开阖间、不徐不疾,却难以捉摸,以至于建木护法钢叉刺出数招,竟招招落空!
随着剑招起落,肖湛竟也诗兴大发、高吟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罇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
狂傲中带着寂寞,寂寞里含着悲凉!
“呜——!呜!呜!”建木护法钢叉凌厉、破空鸣响,每道声音、都叫人心惊肉跳。
肖湛身形飘忽,每每履险如夷,似对这凌厉攻势,极尽蔑视之能。一柄流霜剑、宛如酩酊的蛟龙,在钢叉、吴钩、钢锏等兵刃间穿梭,将或刁钻、或狠辣、或迅疾、或刚猛的招式,皆化在一派昏昏醉意之中,却不损及自身分毫。
公平使何允正一对钢锏、交相辉映,不停与流霜剑撞出锵然之声。然而这剑却坚韧异常,不论钢锏如何劈扫、依旧锋利如故。反是钢锏之上、被剑刃崩出数道豁口,显得有些狼狈。
征讨使石良弼,则手擎一双吴钩,“呯呯嗙嗙”打在流霜剑上,声音悦耳,宛如铙磬,煞是好听。
肖湛手递剑招、耳闻乐音,竟不禁沉浸其中。剑法中的醉意、似乎盖过了剑意,那首《惜罇空》却已吟过大半:“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建木护法已是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道:“少侠,你这莫非是‘醉汉剑法’?扶不起、抬不动,简直无计可施……不打了、不打了!”
公平使、征讨使闻言,竟也纷纷罢手,转而向一旁的英武军士卒攻去。
肖湛洒然收剑,有些意犹未尽:“罢了!可惜这一首《惜罇空》,竟不曾吟完……”
肖湛转身撤出阵团,再无一人阻拦。只见不远处的黎妙兰、正眸光盈盈地望着他,似已看得呆了。
黎妙兰先是被这一手“太白醉仙剑”惊到。又听肖湛高吟长啸,将一首《惜罇空》的豪情、桀骜、洒脱、寂寥……诸般意绪,尽都抒发出来。只觉心潮澎湃、难以自持,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蓦然间、却见那样一双星眸,竟直直向自己射来。不禁双颊微烫、心头微醺,忙后知后觉地撇过脸去,不敢再去看他。
但美眸所至之处,却见玄土护法洛长卿、身上已多出了七八条创口,正左支右绌、勉强抵挡。
而秦炎啸早已浑身是血,状若癫狂,手中横刀已成淋漓血刃、透着慑人杀气。
洛长卿嘴唇发青、脸色煞白,且战且退,脚步虚浮,似乎已撑不了太久。便连围在南面的木兰卫和不良卫,也都生出恻隐之心,竟默默让出一道豁口来。
秦炎啸却杀红了眼,刀刀搏命、穷追不舍,誓要将这个祆教头目斩于刀下。
两人一追一逃,很快来到那两艘泷船边,秦炎啸豁然狞笑:“妖人!看你逃去哪里!”
洛长卿胸膛剧烈起伏,创口还在渗血,阵阵眩晕感涌上、几乎便要支撑不住:“祆教之人……宁战死、不苟活……神主佑我,布善除恶!”
“那你便死吧!”
秦炎啸一声暴喝,身形挟着刀势,摧枯拉朽,疾冲而至!竟是一记绝杀“大夜弥天”!
洛长卿徒然挥起、已经面目全非的铜箫,心头涌出深深的无力和遗憾:秋娘,永诀了……
“铮——”
一声剑吟,破开绝望。将秦炎啸连人带刀、击出三丈之外。
而那恐怖至斯的一记“大夜弥天”,顿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