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井泛碧,紫檀流香。
崔曒略拱了拱手,不咸不淡道:“佟师姊,崔某人出观多年,早便弃了道功,如今一心只修经世致用之学。只是不知师姊此来,是为谈经论道?还是缺香火之资?”
佟春溪还未回话,风夷子许梅香却先按捺不住道:“崔师兄,一日入道门,终身为道子。纵使你轻看洛阳道门、醉心功名利禄,也大可不必摆出这副官老爷的架子,没得令人生厌!”
崔曒微微抬眸,看向许梅香的眼神中,一半是鄙夷、一半是憎恶:“许师妹,你这见人就吠、狗一般的脾气,难怪蹉跎半生,都寻不到一个道侣。啧啧!可叹、可悲!”
“你再说一句试试?!”许梅香怒目圆睁,佩剑已拔出小半,却被佟春溪按了回去。
佟春溪面色如常道:“崔师弟,风夷子这般、也是事出有因,还请莫再揭她伤疤。至于那些陈年旧事,既已过去数年,便该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
崔曒冷笑几声后,竟露出几分悲色:“想想十八年前,蓟州贼兵强攻洛阳,连官军都弃城而逃。唯有我景龙观的师父、师伯、师兄弟们拼死相抗,全都壮烈殉城!倒是你们这些动辄象天法地、满口心系苍生的道人,大难临头、各自龟缩,一遇强蛮、噤若寒蝉!哪个肯与景龙观并肩而战?哪个又敢敢挥起刀剑、攘除逆贼?
可怜我景龙观近百道人,个个力竭而死、血尽而亡。洛阳城百万官民,依旧遭了贼兵荼毒,十室九空、惨不可言!崔某虽醉心仕途,却恨不能当时便在洛阳、与观中诸人一道赴死。免得十八年来,每每念及这些,便毛发尽耸、心如刀割!也免得看到你们这些见风使舵、苟且偷生之徒,总要怒从心起、忿忿难平!”
佟春溪三人听罢,却都默然无语。
当年兵凶战危,洛阳道门何曾没有串连各观、聚拢武艺高强的道士与贼兵拼杀?只不过道门弟子终究有限、又非悍不畏死之辈,终究敌不过贼兵数十万铁骑。群道勉强抗击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死伤惨重、各自逃散。后来见大势已去,自有求全投生的道人,阖观归降安禄山叛军,每日歌功颂德、摇尾乞怜,当真是无半分气节可言……
雪夷子丁陌娘见几人皆垂首不语,忙轻咳一下、悄声提醒佟春溪此行所为之事。
佟春溪这才转过神来,正色道:“崔师弟!我等今日登门,却是为琬儿终身大事而来。师姊托大说一句,想必师弟也知道,那元府并非善地、元季能亦非良配,为何定要将琬儿送去那虎狼之窟?当真是为了官帽、便毫不顾惜女儿吗?”
崔曒双眉一凛、便要发怒,却忍了下来,一脸漠然道:“这是我崔府家事,佟师姊也要越俎代庖吗!”
佟春溪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便不慌不忙道:“崔师弟莫要误会。我虽是琬儿师父,却也知道分寸。只是有几句警诫之言,想与师弟剖析一番!”
崔曒本欲逐客,但却知佟春溪亦出身世家大族,素来行为处事、颇有几分见地。便耐着性子道:“愿闻高论。”
佟春溪也不客气,当下侃侃而言:“如今元载专权独断,权倾朝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威势赫赫。朝中诸公多是明哲保身,亦有趋炎附势者,皆不足为奇。然在贫道来看,这等一朝得势的权臣,敬而远之即可,至于曲意攀附、其实大可不必。”
“为何?”
崔曒见她说到此处、竟闭口不言,故意卖了个关子。登时令他生出几分好奇,于是顺口催促道。
佟春溪不徐不疾道:“元载此人,出身寒微,本也是精研道学的奇才,却深晓人情世故,懂得左右逢源,一心扑在仕途。纵然如此,若非因缘际会,又岂能有今日之权柄?朝中谁人不知,元载先与李辅国之妻元氏连了宗,才借裙带之谊、受这阉宦器重。其后却为逢迎上意,与人密谋、收买游侠,将李辅国刺死,因人之力而敝之!足见此人为求腾达,心黑手狠,不择手段。
谁料杀了阉宦李辅国,另一个阉宦鱼朝恩却乘势而起、日渐跋扈。元载身为宠臣,却坐视鱼朝恩目无尊上、贪贿勒索、私设诏狱、无恶不作。若非鱼朝恩要置他于死地,只怕还要继续虚与委蛇、媚态逢迎。后来也是鱼朝恩闹得天怒人怨、合该被诛,元载才设计缢杀了鱼朝恩。自此大权独揽、志得意满,成了‘荣宠不输李辅国、贪腐更胜鱼朝恩’的新一号权宦。
然而树大招风,似元载这等倾轧同僚、偶然得势之臣,如何能叫朝中诸公诚服?今日圣人荣宠,自然可以依仗;他日圣前失宠,便是一落千丈!得势、失势,只在旦夕之间。若琬儿今岁嫁入元府,崔师弟自然是一荣俱荣、乘风而上。可一旦元府崩颓,只恐坐罪之人、少不了你崔氏父女。
故此,元崔联姻、不过是崔师弟一次豪赌。可若赌输了的本钱,何止琬儿终身,还有崔师弟你苦心孤诣、想要换得的大好仕途!”
崔曒听罢,不禁呆坐堂中。只觉这佟师姊所言句句在理,振聋发聩!不但将元载发迹之途,说得分毫不差;更是大胆断言,似元载这等一朝得势之人,必难难逃一朝倾覆的下场。反是如崔氏、王氏、卢氏这等累世大族,才不会因个别子孙仕途跌宕,便遭遇毁宗灭族的大祸。
如今自己身为崔氏家主,却在拿他这一脉的兴衰、与元氏联手豪赌。若赌赢了,自是皆大欢喜;可若赌输,自己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一番思量过后,竟是如坐针毡。
待崔曒抬起头时,却见佟春溪三人已跨出正堂门槛、预备不告而别,忙起身急道:“佟师姊请留步!如今两族婚约已定,择日便须完婚,崔某人又当如何是好?”
佟春溪转过身来,拱手一礼道:“此乃崔府家事,贫道不敢置喙。言尽于此,望崔师弟自决。”
说罢,拂尘轻甩,挥袖而去。
太微宫,银杏别院。
屋舍正堂中,河南尹萧璟与太微宫使王缙分宾主而坐,慢慢聊着近来城中之事。一个丰腴美艳的侍女在旁奉茶,香风随影而动,端的是赏心悦目。
萧璟来意、王缙自是心知肚明。自上回萧璟走后,王缙已令锁甲卫陆续查抄捉拿了一些大胡商。虽未成功逼令其他胡商复市,却也歪打正着,震慑住了一些囤积居奇、借机哄抬货价的汉商。粟米、稻米、菽豆、糜子等粮价甚至略有回落,只要不是赤贫之家、总也能买到些米粮,不至于饿死。
而王缙的一番动作,萧璟自然也一清二楚。且为平抑米粮价格,萧璟先是拿出河南府衙一半的存粮、每日在三市平价售卖;又发动城中一些汉商富户,每日午时煮了粥水、救济一些赤贫之人。如此双管齐下,城中每日饿死之人,已是大为减少。
基于此,两人言谈之间、倒是少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王缙啜了口茶汤,捋须淡笑道:“萧大人,近来你我协力、多措并举,已将那祆教妖人鼓动胡商罢 市、妄图祸乱洛阳的奸计,碎于无形之间。想用不了多久,那些无良胡商便会硬撑不住、与祆教妖人内斗起来。届胡商若想复市,萧大人便可立个名目、对胡商罚征商税,好叫他们自食其果。”
萧璟也是笑道:“这是自然!这些胡商,平素就不大服从都市平准署的管束,此次更是勾结祆教、兴风作浪,因无钱买米铤而走险、作奸犯科之人,前几日便捉了不少,还险些酿成民变。若不加惩治,河南府衙日后又如何立威?”
王缙听罢、放下茶碗,正色拱手道:“萧大人非但爱民如子,权谋手段又是这般了得,实是洛阳官民之幸!”
萧璟见两人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才从博袖中取出一只信囊,轻轻推至王缙面前,笑而不语。
王缙心头微震,脸上却不动声色。从容将那信囊拈起,却见封口火漆处、钤印着几个篆字“鲁雍真人”,这才面色大惊:
朝中谁人不知,这“鲁雍真人”乃是当今太子李适自封的道号,而那枚随身携带黄铜钤印,几乎便等同于太子符信。他在长安时、有幸见过两次那钤印题款,此时看到、如何辨不出真伪?
萧璟见王缙双手微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将信囊拆开,取出一张折得齐整的黄藤纸。又徐徐打开,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许久王缙才抬起头,难以置信道:“萧大人,这太子手令虽无落款,却是真迹无疑!只是、要我太微宫与祆教和谈这等小事,只须传一道口令便可。何须殿下大费周章,手书这样一道手令托你带来?倒显得王某人轻慢无礼,真是罪过……”
萧璟却笑着摆摆手:“齐国公过谦啦!当年蓟州之乱,你可是追随过肃宗皇帝、李光弼将军之人,身负赫赫战功,这份荣宠、却也当得起!只是会面和谈之事、宜早不宜迟。我此次过来,便是代太子殿下问问齐国公哪日有暇?才好定个时辰、将这桩公案了了,莫叫城中小民再受货价飞涨之苦。”
王缙一副诚惶诚恐之状,忙将太子手令置于案上、拱手拜了又拜,才向萧璟道:“萧大人这话,可折煞我也!一应诸事,悉听殿下布置便是。还烦请萧大人回去复命时,多为本官美言几句!”
萧璟见王缙终于服软,才拱手还了一礼:“那便依太子殿下建言,定于四月初一未时,在神都苑明德宫正殿。延请齐国公携太微宫僚属、并祆教众头目,同案相商,定下章程,以便你们早些息兵罢斗。至于守备、请柬等杂务,便由我河南府衙一应去办。”
王缙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拱手谢恩。
萧璟又道:“至于齐国公捉去的祆教教徒、覃府家眷等人,这两日还请停了刑讯之事。莫教死伤太过,届时和谈、总归是个麻烦。”
王缙忙向侍女吩咐了一声,须臾便请来上回那个军将。萧璟自是认得,此人姓王名辙、字博山,乃王缙义子。
果见王缙一脸焦急道:“博山,昨日你说预备将地牢之人分批杀掉,再把尸身送至三处祆祠、以为震慑,是否已然动手?”
王辙察言观色、登时明白王缙之意,忙抱拳回道:“未得义父令符,不敢擅自妄杀!只是……地牢湿寒,近来有几个暴病而死的,已着手下弟兄们妥善埋了。”
王缙这才舒了口气:“此事作罢!吩咐下去,地牢内多生些炭火、吃食也给足,莫叫再有伤亡之人。后日义父便要与祆教头目会面,此事马虎不得。”
王辙应下,略一抱拳,便快步离去。显然是怕自己去得迟了,那地牢中的锁甲卫、又要开始大刑伺候……
萧璟见状,再无疑虑。与王缙拱手作别后,便心满意足,款款出了太微宫。
却不知伫立院中的王缙,嘴角已勾起一抹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