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剑道第492章雨中驻足钩爪如镰,展翼如刀。
鹘鹰“踏雪”翎羽灰褐、毛色斑驳,神俊中透着凛凛凶威,鸟躯似比从前又壮实了许多。
杨朝夕抬臂一招,踏雪当即会意。钩爪松开,双翼一振,便滑落下来,轻轻落在他小臂上。双目炯炯、左右打量,一颗鸟头便在他身上磨蹭起来,喙间发出亲昵的“咕呜”声。
小猴子也凑在一旁道:“师父,小雪说它早就想你啦!”
杨朝夕眉毛一耸,看着踏雪道:“若是想我,何故不来寻我?近来我也只回过一趟邙山,其余时候、皆在洛阳城中辗转。”
踏雪顿时焦急起来,双翅微抖,钩喙频张,不住发出“咕呜、咕呜”的声响。似是不满,又似在辩解。
小猴子面色古怪,吞吞吐吐道:“师父,小雪它……它说,这几日他去寻过你……第一回见师父满身杀气,便没敢上前……第二回见通远渠上暴雨如注、箭矢如飞,便缩在树上不敢出来……第三回是半夜,师父去了城北一处小院,似在与人争吵,然后便飞奔出来、被不良卫追得满城跑……第四回也是夜间……”
杨朝夕登时大窘:“好啦!不必再说,为师知道错怪踏雪啦!今日过来、便是特意来瞧瞧你们两个。”说着指了指小猴子手中筚篥道,“小猴子,这个法子倒也巧妙,是谁教你的啊?”
小猴子将筚篥得意一扬:“这法子是俺自己琢磨出来的!小蛮姊姊有一回说,她幼时长在西域,那里便有胡人用筚篥驯养大蛇,好替他们钻入鼠穴捉鼠。我便向人讨来筚篥,自己拿到小雪面前乱吹。
见小雪似对一段曲调有反应,便跟它约好,若是俺吹这个曲调、便是有事寻它。如此试了几回,小雪才将这曲调记住。不过也不是百试百灵,有时它在外头捕食、便不会马上回来,总要吃饱了才行……”
杨朝夕听得啧啧称奇:借由一支筚篥,这一人一鸟便能如此默契!可见柳晓暮所言不虚,这羽族妖修一旦开了灵智,对人族自然便生亲近之感,以便学习人族言语及行事,为化形作些准备。
想到此处,杨朝夕也自怀里摸出那只陶埙,盯着踏雪笑道:“咱们也约个曲调如何?”
踏雪早领教过这小道士的武技,自是言听计从,忙又跃回枝头,遥遥点头示意。
杨朝夕微一思忖,便将陶埙凑到唇边,内息随着吐气、徐徐涌入吹孔。一曲《紫云回》顿时冲开浓荫、涌出院外,曲调清越高妙,宛如仙云渺渺。
小猴子听在耳中,仿佛置身云端峰上,只觉遍体生凉,心中竟对那变幻不定的天外云峰、生出无限向往。
踏雪更是沉醉其中,圆目微眯,鸟头轻晃。忽地一个重心不稳,竟从梧桐树上跌落下来。幸而它应变神速,双翅一鼓、登时扇起骤风,将下坠之势尽数消弭,接着双爪一撑,平稳落地。
骤风袭至,带起灰尘。
猝不及防的师徒二人,登时被呛得连连咳嗽。那吹了大半的《紫云回》曲子、当即戛然而止,反惹得踏雪啼叫连连,似是十分不满。
小猴子立时听懂了踏雪之意,竟是催促师父快些再吹、它还没听过瘾,怎地便停了下来?于是怒从心起,怪叫一声,张开双臂便扑了上去。
踏雪也没防顾小猴子这招,登时被扑了个结实。一人一鸟滚作一团,在地上翻来覆去、翅臂相搏,弄得满院乌烟瘴气。发如乱巢的小猴子,不住发出“呼呼哈哈”的叫嚷声;炸了毛的踏雪则“咕呜咕呜”叫个不停,似在不停抵抗求饶。
杨朝夕看着眼前一幕,不禁莞儿。却也忆起自己尚在观中时,与师兄弟们角抵切磋的情形……
炎日渐遮,天光骤暗。
夏日暑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午时灼人的天气还没坚持多久,便又被漫天云团遮盖,变回到早起时的阴霾。
杨朝夕见天色不妙,是以步子又快了几分。永泰坊到宁人坊十余里的脚程,不过两盏茶工夫、便已跑完。
二进覃氏祖宅,显然熟门熟路了许多,转眼便到得门前。阍房的管家自是认得他,也没多问、便阖上大门,将他引到正堂稍歇。旋即唤来府中仆婢,将王冰、覃湘楚、李小蛮等人请了过来。
众人见礼坐下,覃湘楚便摒退府中仆婢,只留下教主王冰与几位护法。自己则独掌茶案,专心为众人烹茶。
杨朝夕知众人关切,当即取出柳晓暮托他转交的那枚“火符”,递到王冰手中,并将圣姑的交代一字不漏、转给众人。众人看到这金光灿灿的火符,又联想到圣姑昔日的行事做派,自是深信不疑。
便在这时,王冰左右顾盼了一下天极护法覃湘楚、地维护法叶三秋,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道起身向小蛮拢手作焰、行礼如仪。其他几位护法见状,自是纷纷效法。
小蛮正一脸惊疑,却听王冰徐徐道:“圣姑虽不肯回教,但祆教欲大兴、却委实离不开圣姑指引相助!她老人家既答应危难时出手,又指名要你代为传声,便是希望我中土祆教,也如西域祆教那般、将圣女奉若神明。
如此便可令我祆教几万教徒众志成城、勠力同心,对内则克己守矩,对外便如臂使指,无人敢有半分逾越!故而,也望圣女今后遵规守戒、深居简出,安心坐镇我洛阳总坛,好令中土教徒悉皆归心!”
小蛮听罢,面色煞白,眼底悲色一闪而过。
一旁曜日护法张松岳却拢手恭敬道:“教主之意,绝非是要圣女足不出户,只是不欲圣女再以身犯险。况且小蛮姑娘不但是教中圣女,还兼着‘霜月护法’之职、掌领教中‘百合卫’。关键之时有圣女出面,必可一呼百诺、应者云集!”
两人说罢,天极、地维、神火、建木四位护法,当即随声附和。旋即几人又唱念起颂词来:
神主庇佑,圣女东游。唯仁可表,唯德是求。圣法博奥,传习诸州。从善如流,嫉恶如仇……
身为赤水护法,杨朝夕也不得不有样学样、拢手作焰、置于胸前,随着教主王冰与众护法,一脸庄重,唱念颂词。
小蛮双目莹莹、噎泪装欢道:“我、我莎伊拉·沃西,何德何能,竟得教主与诸位护法如此看重!自今而后、必恪守教规教仪,日日默念神主阿胡拉·马兹达并诸神之名,为教中兄弟姊妹虔诚祷祝,惟愿教义广播、善行天下!若违此言,愿……愿领受圣火焚身之刑,化肉销骨,灰飞烟灭!”
众人听罢,皆连连称善。只有杨朝夕心中五味杂陈,默然不语。心知小蛮这誓言之毒,不亚于中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语,然而当此情形,她又实在退无可退。
忽然便明白那日、小蛮将他重覃清房中唤出来后,何以会那般失态。原来身为祆教圣女,虽地位无比尊崇、一生吃穿不愁,但教规对圣女的限制,亦是出奇地苛刻。祆教对寻常教徒来说,确是一道信仰、一份庇护;对教中头目来说,也不失为争权夺利的阵地;但对圣女而言,既不能脱身,却又须寡欲,只算是一座无形的牢笼罢了。
杨朝夕见事已禀明,王冰等人也不似自己预想的那般失望,便之昨夜柳晓暮所言非虚。接着念头一转,拢手行礼道:
“教主!既然霜月护法亦可外出行事,赤水恰有一桩差使、须她出手相帮,还望教主应允!”
王冰先是双目微凝,旋即展颜笑道:“这堂中皆是自己人,赤水护法直言便是!可与不可,大伙自有公论。”
杨朝夕暗骂王冰狡猾,面上却不露分毫。当即将今日与乞儿帮帮主龙在田所聊之事,拣要紧的说了一番,最后才将龙帮主欲请小蛮出手、救扶王叟之事说了。
众人皆知此事,纷纷面上一松。
天极护法覃湘楚率先表态道:“如此善事,何乐而不为?”
曜日护法张松岳也笑道:“张某与龙帮主素来熟识,又有师承之恩。他欲行善积德,张某自是双手赞成!”
神火护法祝炎黎撇撇嘴道:“赤水兄弟太过小心啦!这等小事与霜月妹子私下相商便可,何须拿到台面上来说……”
王冰也知此事无伤大雅,只是杨朝夕初入祆教、是以行事谨慎了些。当即颔首笑道:“霜月护法但去无妨!日行一善,本也是我教所倡之事。”
凉风骤起,吹乱裙裾。
被烈阳炙烤得蜷起的槐叶,成群结队、从街角追到了街心,又被平地龙旋一卷,落入坊边的沟渠。
杨朝夕与小蛮出了覃氏祖宅,便沿着天街向北而行。杨朝夕在前带引,小蛮低头缀在后面、一语不发。气氛如天气般沉闷。
“小蛮,上午光顾得听龙帮主夸你伶俐聪敏了,不过略加引导、便教那李媪脱胎换骨。从一个粥饭难继的老妇人、一跃成为洛阳城小有名气的商贾……”
杨朝夕没话找话,却是先将小蛮称赞一番,想等她心绪稍振、再说些旁的事情。
谁知说了半晌,身后却毫无回应,只有虚浮的脚步声、一下下踏在自己心底。转头瞧去,才发现小蛮手捂纤唇、双肩微颤,早已泣不成声。
天街宽阔,行人寥落。来来往往的行人,皆向二人投来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杨朝夕陡然收步,心头一疼:“小蛮,你这是……”
话说了一半,忽地几声闷雷在穹顶接连炸响,将他后面的话、全淹没在滚滚天威中。行人登时惊散,纷纷躲入附近的坊市中,再无心去看两人的热闹。
小蛮也停下双履,一双幽深的双眸缓缓抬起,望向几尺外的杨朝夕。眼中泪零如雨,连成了玉箸、洇花了妆容。
杨朝夕立时呆若木鸡,既不知该如何上前宽慰,更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喉结一番滚动,最终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瞬间,小蛮身躯一动、已不容置疑扑入了杨朝夕怀里,放声痛哭。无论如何呼唤,都再也不肯分开。
无穷无尽的雨点、越织越密,最终连成铺天盖地的一大团银幕。
将两道茕茕孑立的瘦影,掩盖在肆意飘摇的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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