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阙聚侠气,八方树纛旗。
伊水横阔数十丈,山风清凉,吹皱绿波,莽莽荡荡。
一座五丈见方的木台稳居水上,便是演武打擂的四方台。台东一条栈道六尺余宽,将木台与水岸相连。栈道接岸处、一座数丈高的辕门巍然矗立,气魄雄壮、不输两山。
辕门向东,香山脚下,是一道竹木砖石搭起的长轩,木柱粗实,朱漆簇新,宽檐展翼,杂树遮荫。长轩中齐齐整整,摆放着一十三张高背圈椅,椅面上皆铺着一只大小合规的蒲团。长轩外立着数十武僧,手拄齐眉棍,将长轩围起,静立柱前,仿佛泥塑。
长轩与辕门间,是块半圆形的大校场。不但杂草碎石被清理一空,更铺了层细密沙石,以石碌碡碾压平整,焕然一新。
这日东山之巅,白日高悬,恰是四月初九、“神都武林大会”幕启之日。
不过巳时许,已有许多江湖游侠、武林门派之人陆续赶来,在香山寺派出的一些知客僧带引下,一群一群在大校场上集中。
有雇了车马驴骡、大清早便赶往此处的门派精锐,亦有单骑扬鞭、飞驰而至的独行侠客,更多的则是拼着磨坏靴履、徒步行来的武者。虽皆热汗淋漓,却无一人露出疲态,眼底眸间、皆是浓浓战意。
此刻为时尚早,来到大校场上的群侠武者,皆拎着兵刃,百无聊赖、四处打量:四方台阔大厚重、木栈道笔直修长,辕门高耸,长轩横卧,坦荡如砥的大校场上,尽是服饰各异的游侠……
不到两盏茶工夫,前来“神都武林大会”的群侠武者,便都将注意力放在长轩下的十三张圈椅上。
有几个游侠好奇心重,早耐受不住、行至近前,询问守备武僧,可否坐一坐那备好的圈椅。毕竟这“神都武林大会”一开,也不知几日才能打完。若一直立着观战,风吹日晒且先不说,自己十几年的老寒腿、只怕要抵受不住。
武僧们闻言,皆笑而不语。无论他们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肯放这几人入轩。
一个游侠老羞成怒,“锵”地一声拔出佩刀,作势便要硬闯。两旁游侠慌忙拉住,望着闻声聚拢而来的武僧,又是躬身赔笑、又是抱拳作揖,这些武僧才渐渐散去。
这时,一位披着锦斓袈裟的僧人,徐徐踱至几人面前,合掌歉道:“几位侠士,对不住啦!此次‘神都武林大会’声势虽是不小,靡费却不宜过奢。是以才简单搭了这处遮荫蔽日的长轩,供几个紧要人物观礼之用。
是以这些圈椅中,有三席是留给当朝元相、西平郡王、河南尹三位,再有两席留给释、道两门翘楚之辈。其余八席,则需诸门派相互合议,将那武艺精湛、年韶德高的武林耆宿选出来,坐于其间,自有比丘过来端茶送水……”
那怒起的游侠听罢、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愈发怒道:“嚯!和尚!你这话分明是说老子不够格、不配坐那椅子对不?!哼哼!老子今日偏要坐上一坐!”
话音未落,这游侠刀势大起,众人只见一道炫目白光闪过、便是“嗡泱泱”几声刀鸣炸响。仿佛霹雳雷霆、并发齐至,顷刻将那僧人罩住。
围观几个游侠虽还在连声劝解,却再无阻拦动作,眼中皆透出异样神彩。显然是想借此人莽撞之举、探一探香山寺和尚的深浅。
至于那八席座位,能争到一席、自然面上有光,便是争不到、也没什么可沮丧。毕竟江湖太大,能人辈出,大凡出类拔萃者,不是有宗门派系可为依傍,便是遇到过什么泼天机缘。二者皆不具备者,还妄想一鸣惊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果然,这出刀游侠声势虽隆,却未撑过两息工夫、便被那僧人一记“袍下腿”踹在腰间,连人带刀,倒飞至三丈开外。待再爬起来时,却禁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黄水来。
其余几个游侠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盯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僧人,结结巴巴道:“不、不知……这位禅师,如、如何称呼?”
这禅师理了理袈裟上的褶皱,双掌合十、朗声笑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灵真,忝居香山寺监院一职。特奉方丈师兄之令,先来此处,与各路英侠俊杰打个照面。”
他这一句貌似应答几人,其实声音洪亮、传遍校场,很快便在两山间荡起隆隆回声。将大校场上的嘈杂声也盖了下去,惹得群侠纷纷侧目。灵真禅师见众人望来,正中下怀,接着又道,
“此事实为鄙寺疏忽,未及向诸位英侠交代。依洛阳公门、军门、释门、道门合议,特建竹木长轩,以观擂决情状。又因轩中局促,故只能匀出八席座位,请各门各派之人同坐观礼。‘武林大会’千头万绪,鄙寺筹备多有不周,还望诸位谅解!”
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说罢,群侠登时“轰”地一声、七嘴八舌声讨起来。灵真禅师再不辩驳,只是默默立在一旁,硬受着群侠口音各异、层出不穷的咒骂声。
群侠骂了半晌,自觉无趣,却发现大校场上人又多了不少。“神都武林大会”尚未正式启幕,这个小插曲却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人群中散播开来。咒骂声自是难免,但更多的声音却在讨论:
这些来自八方的游侠豪客、门派俊杰,没有一千,也有数百。究竟哪一门哪一派,抑或是哪个威名远播的豪侠、有资格入那长轩?与公、军、释、道四门平起平坐?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之时,自北面传来一声狂笑:“八只木椅,虚位以待,莫不是专等我‘扬州八怪’来坐上一坐?”
群侠循声望去,却见八个身量奇伟的男子,宽袍大袖、袒胸赤足、披头散发、阔步行来。水风拂过,长发如柳、衣袂翻飞,颇有几分魏晋遗风。
只不过开口之语、委实太过狂放,竟视天下英雄为无物,登时便激起了众怒。
群侠中率先跃出的,却是个容颜绝丽的女子。但见她横眉竖目、贝齿绽开,玉手一指,当即骂道:“呸!什么‘扬州八怪’、分明是井底之蛙。不好生在淮南呆着,竟跑来神都大言不惭!”
一旁众男子只瞧得目眩神惊,顿时有人嬉笑附和道:“花谷主骂得痛快!俺熊百杀也瞧这几人歪眉斜眼、实在不堪入目,说是‘井底之蛙’算客气啦!明明是痴心妄想的癞蛤蟆!啊哈哈哈!”
大凡江湖纷争,始于一言不合。
随着胭脂谷谷主花弄影、魏州八雄熊百杀两人相继开口,群侠无不心头愤愤,冲着“扬州八怪”便声讨起来——
“哪里跑来的狗辈?也敢在此狺狺狂吠!”
“扬州自古多豪俊,不想今日却被几个跳梁鼠辈、坏了侠名!”
“古有东施效颦,今有扬州八怪!披头散发、不人不鬼,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这等出乖卖丑之徒,何须再费口舌?打翻了扔去喂鱼才是正经!”
“……”
“扬州八怪”瞧着义愤填膺的群侠,却是面不改色。待声浪稍歇,当中一人才又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高遭嫉,人贤遭难,自古皆然!咱们‘扬州八怪’今日能得此际遇,足可见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恰是咱们扬名四海、兼济苍生之时!”
左面一人右手炭挝、左手葫瓢,敲击作声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香奴兄洞悉无常、看惯诸恶,还能心怀悲悯、情系黎民,确是吾等效死以随的楷模!”
右面之人手执铁伞,却是面色微正:“茶奴兄所言极是!不过今日若不激浊扬清、震慑众人一番,这些欺世盗名之辈、如何肯服?!”
更左一人提了根扫帚,看向灵真禅师道:“灵真上师!长轩下八席座位、我‘扬州八怪’志在必得。不知照大会规矩,我等是该‘文取’、还是‘武夺’?”
灵真禅师微微一笑:“皆可!只是须‘八怪’先报个名号,好叫鄙寺登载入册。”
最先开口之人便是香奴,当即抱拳笑道:“来得突然、只顾与他们胡谗,倒是忘了寻知客僧‘应卯’啦!罪过罪过!我等兄弟虽有八人,名号却最是好记。
岂不闻生而为人,有八桩雅事——‘焚香、品茶、听雨、赏雪、候月、酌酒、抚琴、拾花’。我‘扬州八怪’各自名号,便从这八桩雅事中各取一样、缀以‘奴’字,以表痴醉之情。
故八人名号便是‘香奴、茶奴、雨奴、雪奴、月奴、酒奴、琴奴、花奴’。在下‘八怪’之首,唤作香奴,所使兵刃、便是一只鹊尾香炉与一只镂花香球。”
灵真禅师微微颔首,转头向知客僧示意。那僧当即从袍袖中摸出纸笔,顺手记了下来。
这时,月奴手拄木桨、意气昂昂,却向群侠道:“我兄弟八人是大言不惭、还是成竹在胸,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不论文比还是武比,我‘扬州八怪’都一应接下!”
群侠听罢,俱是面色一凛、瞳仁骤缩。然而一时间,却无人上前应战。
酒奴扬了扬手中酒勺子,语带鄙夷道:“在下酒奴!本以为敢来‘神都武林大会’的、必是四方惊才绝艳之辈。今日一见,却是一群外强中干、只会摇唇鼓舌之徒!”
群侠中登时有人气愤不过,“唰唰”两声、抽出腰间雁翅刀与短匕,沉声喝道:“我等慕塔山儿郎,岂容你东夷猴子撒野?!在下拔野古·顿莫贺,先来领教几位高招!”
说罢足下一踏,便要使出“斜月飞花斩”,好叫中土群侠、先见识一番慕塔山的绝技。
却在此时,数骑马蹄声从北面传来、带起阵阵尘烟。一柄横刀打着呼哨、越过“扬州八怪”头顶,径直落在拔野古·顿莫贺身前,阻住了他刚刚跃起的身形。
接着一道清喝声响起:“如水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