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柱碎裂,绳索崩开。
四方台的一面,登时露出一道丈许宽的豁口。
长轩位于香山脚下,地势略高。与四方台之间虽隔着一条栈道、一座辕门、以及一方大校场,但众人目力都是不差,自是将台上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那堪比大腿粗的栏柱,也并非被施孝仁撞断,而是在他肩背即将撞上的一刹,忽出手爪、大力抓出,才将栏柱抓碎。饶是如此,这份掌力与指力、也叫长轩下众人惊愕不已。只有居中而坐的宰相元载,捋须淡笑不已,似对此情此状早有预知。
交手至此,施孝仁不过才打出四招,但公孙玄同一柄拂尘被毁,全然落于下风,看得岸上群道眉头紧皱、扼腕不已。
眼见施孝仁又是身子前扑,以手作足,在木台上横挪逼近、虎视眈眈,仿佛蓄势而发的凶兽,双眸露出出嗜杀暴虐之色。公孙玄同心头一警,不由想到当日在择善坊中、众人斗败的那个金瞳大汉来。后心登时沁出涔涔冷汗,被水风一吹、凉彻心肺。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双臂一圆一张,死死盯着施孝仁动向。
“嘣!忽——”
施孝仁终于选了个角度,四肢发力,纵跃扑出!手足猛踏台面,发出一道闷响,身形仿佛虎兕出柙、骤然袭至,真真猝不及防!
公孙玄同见冲势凶猛,难以硬挡,只得侧身闪避。岂料错身而过的刹那,施孝仁手爪暴起侧抓,当即一爪挠中公孙玄同胸口。不但将他外帔内襦撕坏,更在裸露的胸膛上、抓出三道血淋淋的爪痕!
《日月风华》
“噫——”围观群侠齐齐发一声惊呼。公孙玄同已连退数步,据于四方台一角、将衣袍外帔重新裹紧,眼底尽是凝重之色。
施孝仁面露得色:“已是第五招了。公孙玄同,果然有几分本事!只是接下来的招式,只怕你出尽全力、也未挡得下施某人的攻袭!桀桀桀……”
怪笑声中,施孝仁又从对角跃起,凌空几道翻转,似一团黄尘般、又向公孙玄同扑抓而来。一双手爪分开,上掐咽喉、下掏丹田,显然是欲取公孙玄同性命。
公孙玄同感受着胸口火辣辣的痛楚,意识反而清明了不少,眼见双爪挥至,右臂一拂、搭在施孝仁左手手背,左臂一揽、五指已罩在施孝仁右腕后。旋即身形疾退,借力导力、一揉一交,双爪已紧扣成团,带着手臂身躯,又向另一侧滚落。
“嘭、嘭!啪!”
施孝仁几个滚翻,狼狈着地。接着扭身而起、半跪在台上,抖了抖发酸的手爪,满脸阴鸷瞧向公孙玄同道:“四两拨千斤?这便是那‘翠云道功’?!”
公孙玄同扎稳下盘,气走周身,手臂一错、又摆出一个请手势来:“不错!贫道穷数年之功,才悟出这套以柔克刚的拳法。以圆就方,以慢打快,以虚击实,以静制动,凭你山崩地坼之力,我皆以从容之法应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故、弄、玄、虚!”
施孝仁哪肯理会他这拳理拳经,忽地四肢向前绷直、似猫儿伸了个懒腰,口中却是冷喝道,“叫你知晓,狡兔之巧、终逃不掉虎狼牙爪!”
喝罢身形再纵,却是高高跃起,顷刻便至公孙玄同头上。旋即猱身扑下,双爪同出,向他天灵盖猛抓下来。
公孙玄同只觉一股寒意,直逼百会、通天、承光等诸穴。其势赫赫,其速迅猛,只得侧头一闪,挥臂相接。却听“唰”地一声轻响,施孝仁一爪被他化去大半劲力、抓在了空处,另一爪却是将他巾冠道髻扯开,银丝披散,白多黑少,随风乱舞。
“嘶!”群侠见状,很多人忍住不倒抽一口凉气。若公孙玄同躲得稍慢些,这一爪便不是扯乱发髻那么简单,而是开颅迸浆之祸了。
而跟随施孝仁而来的景云观、龙兴观、以及洛阳城内外小门小观的道士,却是欢呼雀跃,叫好不迭。有忘乎所以者、甚至侧过脸去,向脸色铁青的上清观道士们扮鬼脸吐舌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若非其他道士劝解,只怕上清观道士便要一拥而上、酿成难以收拾的群殴。
公孙玄同绝处逢生,当即一个“懒驴打滚”、再度远远避开,顾不得拢起散发,起身便向施孝仁望去。
却见施孝仁已趴伏在地,似虎似豹,张口咆哮,双瞳全是血色。嘴张得很大,上下两对犬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撑开嘴唇、迅速延伸出来,垂挂在下巴外。加上逐渐青黑的面色,竟有几分青面獠牙之感。
公孙玄同心头惊骇,却强自镇定下来,已有十成把握确定、这施孝仁定是修习了什么邪门妖功,才落得现在这副人鬼莫辨的模样。方才交手时,便觉他周身如铁、不似人体。初时还当他筋肉强硬,现在想来、才知另有蹊跷。只是他这邪功委实厉害,却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十招之后……
公孙玄同心念电转间,已扯下一截袍袖,将散发胡乱捆起、抛在脑后。再度拉开拳式,绕着施孝仁疾走起来。
施孝仁发出一阵“桀桀”怪笑,虽未再连攻,血红眸子却始终盯着移动的公孙玄同。一道浑黄的涎水从齿缝间流落,滴答在四方台上,竟将台面灼出一串黑漆漆的坑窝。青烟飘起,又被水风吹散。
公孙玄同微觉头皮发麻,知道这等邪祟之事,绝非寻常拳脚功夫所能对付。当即探手入怀、摸出一张尉迟渊送的黄符,夹在手中,心里才稍稍安定。
便在这时,施孝仁四肢一屈一腾,身子顿如飞火流星、贴着台面便向公孙玄同飞突而来!
公孙玄同不及多想,气出丹田、灌于双腿,一个“旱地拔葱”,凭空跃起丈许来高。却是身形倒转、头下脚上,一手护着面门脖颈,另一手捏着黄符、“啪”地一声脆响,拍在了施孝仁额头上。
岂料施孝仁只是身子微僵,那黄符便“忽”地一声、烧作一团明焰,接着化作飞灰,被水风带向下游去了。
而公孙玄同冲势已尽,身子开始回落。施孝仁一对血瞳骤然放大、显出难以抑制的兴奋,猛地向前一扑,登时钳住公孙玄同双臂,接着就势一咬、便要咬断他喉管。
命悬一线之际,公孙玄同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力,竟从施孝仁的扑咬下挣开三寸。施孝仁腥臭扑鼻的犬牙,却是咬在了公孙玄同肩头,穿透衣袍,刺入皮肉,痛得他浑身一抽。随即便觉身上气血开始流失,一股乏力刚从胸中生出,传遍全身,竟提不起半分抗拒之力。
而施孝仁却面色狰狞,一面吮血、一面咕咚有声,瞧得台下群侠目瞪口呆、一片死寂,没有了喝彩,亦没有怒斥。
“妖人妖法!还不速速收功!”
便在公孙玄同头晕目眩、暗道“吾命休矣”的时候,一道青影忽自北面踏草而来,手中还捏着一枚朱砂桃木书就的灵符。眼见施孝仁便要将公孙玄同吸干血液,当即一声断喝,手中灵符挥掌拍出,
“妖道士,哪里学来这等阴损功法?!竟以活人气血为食、借以强健己身!也不知你练得这般地步、害了多少人命,今日须饶你不得!”
说着又是“啪”地一记轻响,这桃木灵符、牢牢印在施孝仁额头上,顷刻烙起一阵黑烟。
施孝仁一声惨呼,连退几步,手爪已松开公孙玄同,锋利如刀的指甲上、还挂着殷红血渍。他浑身战栗、似痛苦不堪,双爪凭空乱挥,想要剥掉额上灵符。
然而黑烟愈发浓郁,那灵符也似在他额上落地生根,无法拔除。直到他将面门抓花、弄得血肉模糊时,黑烟才渐渐淡去。灵符上的朱砂符文荡然无存,只剩下光秃秃的桃木片、犹然粘在额上,没有半分掉落之意。
而施孝仁却似用脱了力,瘫软在地。双目、犬齿俱恢复如常,只是面色煞白,仿佛大病初愈、显出前所未有的虚弱来。
公孙玄同脱离魔爪,踉踉跄跄行至青影身前,强撑着拱手行礼道:“吴天师万安!方才交手、着实凶险……贫道谢过相救之恩!”
这人一身青袍,须发皆白,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正是几日未见的吴正节吴天师。却见他一把搀住公孙玄同,白须微抖道:“道友何故、竟与这身具邪法之徒登台竞技?这‘神都武林大会’不是午时才开么?”
公孙玄同顿觉一股暖烘烘的阳元之气,从肘腋而出、迅速汇入自己周天之中,委顿之态登时一振,不由向吴天师投去感激之色。接着便将方才“席位之争”简单讲了一番,听得吴天师双眉直抖。
弄清了来龙去脉,吴天师才踱到施孝仁身前,笑眯眯道:“妖道士,老道本欲替天行道、叫你这等误入歧途、暗修邪功之徒,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一来、你与公孙道友比试未完,二来、这四方台禁绝杀伤性命。老道素来遵规守法,便先留你一命,以观后效。嘿嘿!”
公孙玄同亦走上前,打起精神道:“贫道不才,已接下你九招。还有一招,请施观主赐教!”
施孝仁挣扎着爬起来,面无人色,恨恨说道:“施某人苦心修习的‘虎僵功’已被你这道友破了,还说什么切磋?!这一局便算你胜……那一席之位、便让与尔等……哼!”
施孝仁说罢,却是不再理会二人,在闻声跑来的景云观道士搀扶下,一路出了辕门。
待灵真禅师宣布了胜负,吴天师才又扶起公孙玄同、也向台下而行。口中忽地问道:
“我那杨小友,为何还未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