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声一起,群侠皆寂。
便是原本手执黄符、预备冲台的道士们,也各自安静下来。望着四方台上一横一竖两道身影,俱是懊悔不已。
若是方才各人再强硬些,将英武军士卒、香山寺武僧撵开,一齐涌到台上。不论胜负如何,总也能将汪大成制住、再拖下台来,徐徐论其罪状,便不至于身死道消……如今一切为时已晚,便是收尸、亦有其同观道士料理,自不必群道越俎代庖。
更叫人气结的便是,方才当众扯旗放炮、开锣喝道,打脸中土释门的吐蕃国师丹巴达瓦,一身禅功与战力、竟是可怖如斯!
莫说依旧立在栈道上的灵真禅师,便是端坐长轩下的苦竹禅师、并群侠中趺坐一处的释门高僧们,也无把握拿下这吐蕃番僧。再加上长轩下笑而不语的西域番僧多吉才仁……中土释门想要稳压全场的企图,只怕又平添了一道变数。
群道见事已至此,又将目光纷纷转向景云观道士,拱手行礼,眼含同情。
杨朝夕亦随群道拱手,脑中却反复盘旋着方才汪大成临终时,口中嗫嚅的最后一句话:“吾儿莫急,乃父来也!”
这话自是张打油“转译”得来,却似一根尖刺、猛地刺进杨朝夕心头,令他痛得呼吸都漏了一拍: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他幼便丧父,虽从娘亲与诸邻的只言片语中,将爹爹杨三郎的形象、在心中一块一块拼凑起来。然而,终究也只是他自己向壁虚造的臆象罢了。
他其实从不曾真正感受过,若是有爹爹瞧着他长大、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以不自觉便将师父、关世伯、公孙观主并观中授业师傅们,假想成了爹爹。虽严厉与苛责居多,却仍觉分外温暖。
今日亲见汪大成为报杀子之仇、沦落成这副模样,却依旧百死不悔!震撼之余,便是深重的感动——父之爱子,讷言诚笃;譬如山岳,厚重惇朴!
或许从其子身死那刻起,汪大成便已生无可恋、一心求死。只是大仇未报、心意难平,才一直隐忍到此时,想要凭着一身邪魔外道的功法,手刃仇敌。
奈何天不遂人愿,自己尚未撞见仇敌,却在今日这第一轮比斗中撞上吐蕃国师,被逼得手段尽出后、仍旧落败身死。当真是可怜可敬,可悲可叹!
景云观众道士皆垂头丧气,默然不语,一派兔死狐悲之状。只有施孝仁全无心肝,冷哼一声、暗骂了句“废物”,便不再理会。
鸮声唂唝,虫鸣喓喓。
水雾愈发浓重,风灯变得模糊,几缕青云缠住弦月、便向龙门西山拖拽而下。天地山林间,泛起森森寒意。
灵真禅师宣布过胜负,徐徐又道:“诸位英侠!现下天时已晚,擂台也须连夜整修,今日登台比武之事,便先中止于此。
鄙寺已腾出经堂、禅堂数间,聊备蒲团数只、薄衾数条,可供诸位夜间歇息。明晨卯时三刻,再与诸位同聚此间!”
群侠闻言,这才神经一松。三五结伙,各怀心情,在香山寺武僧并知客僧指引下,顺着粗粝石磴、攀援而上。数百群侠渐渐收束在蜿蜒山道间,摩肩接踵,人头攒动。鳞鳞而行,仿佛一条掐头去尾的荒古巨蟒。
因龙门西山有佛窟造像,原本伊水两岸的寺庙庐庵其实不少,只是大半毁于蓟州贼兵之手,不复荣盛。劫余下来的寺庙里,也只香山寺香火、名气、规制最大。是以四方豪侠趁着“神都武林大会”暂歇之机,想要入寺一瞻胜迹的、却也不在少数。
香山寺诸僧晓得众人心意,因而山道石磴上,每间隔数阶、便会立着个手擎火把、倚棍静立的武僧,将沿途照得通明。
除此外,也有数十人留在大校场上,散落在辕门周围。大半是各方派驻在此、盯着那如水剑匣的耳目,小半却是与释门不睦的宗门教派,以及预备整修四方台的木匠与民夫。
杨朝夕本不欲登山入寺,去凑那等热闹。何况他所熟识的祆教、乞儿帮、潇湘门、“贱籍四友”等人,皆就近选了空地,安营扎寨下来。便是露宿几晚,亦不是什么辛苦之事,更有佳朋丽人闲话作伴……且附近还有“鹤殇酒肆”等棚垆去处,可以沽了酒来、充饥御寒……
念头虽如此,然而架不住道门前辈们陆续相邀,以及方七斗、肖湛等人的生拉硬拽。杨朝夕也只好按下心中旁的心思,乖乖随着人流、一道往香山寺上行去。
同行皆是习武之人,脚程自都不慢。不过盏茶功夫,群侠已穿过山门、来到一方碎石铺就的平台上。平台并不阔大,左右各栽着几株古柏。古柏枝叶如盖、交蔽遮天,在地上堆起大片阴影。
平台往东,便是寺门。鸱吻如钩,宽檐低垂。
两排知客僧各自挑着风灯,分列左右,静候客来。灵澈方丈早便赶回,此时恰正立在门前阶下,手拄禅杖,身裹袈裟,向打头几人行礼道:“阿弥陀佛!老衲灵澈恭迎西平郡王、萧大人、并八方英侠驾临寒寺!”
西平郡王哥舒曜目光炯炯、身形昂藏,抱拳笑道:“方丈辛劳!我等武夫今夜叨扰了。”
河南尹萧璟亦叉手还礼道:“灵澈方丈多礼!倘若论高较低,方丈既是释门耆宿、亦是武林前辈,吾等既钦且佩!”
众人略略见礼。灵澈方丈便在前带引,领着哥舒曜、萧璟、苦竹禅师、吴天师等人,迤逦入了寺门。
挑着风灯的知客僧们、亦陆续转身,随着群侠人流,徐徐踏阶而入,手中风灯将脚下一砖一石、照得历历分明。
群侠涌入寺门,便见一方小院。左面一座钟楼,右面一座鼓楼,俱有两丈余高,黑漆漆地瞧不清内里情状。正中央是天王殿,巨大的歇山顶漫垂下来、形若鲲鹏之翼,在夜色里舒张成一副剪影。
灵澈方丈早引着前头几人,顺着左边游廊、径直向后院而去,那里有早便备好的客房。
灵真禅师则站在天王殿前阶台之上,令众武僧四面散开、将火把高举,照得殿前恍如白昼。这才又清了清嗓子道:
“诸位英侠,我寺中诸景、想来与中土各寺庵大同小异,并无甚稀奇之处。诸位今日皆已疲乏,这便令寺中知客僧人,带诸位至各处歇下。若有意礼佛进香、四下游览者,不妨待明日晨起后,再引诸位至各处观光。”
灵真禅师此言,算得十分委婉。群侠皆知他弦外之音,意在提醒心怀不轨之人、莫因觊觎寺中贵重之物,去做那梁上君子。然听去却并不刺耳,教人心生敬服。
只是混在群侠中的妙手堂之人,却皆是心下暗惊。原本盘算好的“佛面刮金”之事,更是提起了十二分小心。
杨朝夕与方七斗、肖湛几人,早便缀在群道后面。好叫知客僧分拨安顿众人时,能将他们与道门师兄弟们分在一处,夜里相见叙话,便能方便许多。
只是方才各观观主皆跟在西平郡王身后,一道随灵澈方丈去了后院。只留下长呼短喝、约束各自弟子的观中教习,以及交头接耳、东张西望的各观弟子,与攘攘群侠汇在一处。场面十分嘈杂,搅扰着寺中清净。
“诸位!请各依宗门教派之分、师徒男女之别,随知客僧人分至各处,勿要吵嚷喧哗!如有斋食、热水之需,报于知客僧便可,稍迟便为诸位送到!”
灵真禅师眼见群侠一时不能尽散,便又四处走动、吵吵嚷嚷起来。当即催动“十方梵音功”,肃言提醒道。
吵嚷之声,登时大减。
不消一顿饭功夫,聚集在天王殿前的群侠、终于渐渐散尽,各至其所歇下。
杨朝夕、方七斗、肖湛、仆固行德四人,恰安排在了一间群房中。群房只一丈见方,摆着一张木榻、一领蔺席、两只蒲团,仅此而已。四人面面相觑片刻,便将蔺席揭起、铺在地上。如此再挤一挤,倒也够四人凑合一夜。
只是此刻刚交亥时,四人了无困意,干脆盘坐而起,摆起龙门阵来。
月移云转,漏声渐稀。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是越说越是兴奋。今日数场比武已过,四人里也只有杨朝夕一人上了四方台,最终得胜而归。是以话题聊到最后、便又落在杨朝夕头上。三人既钦佩他道功武技、也艳羡他桃运连连,各种促狭挤兑、酸溜溜的话语不时抛来,弄得杨朝夕难以招架、啼笑皆非。
四人正玩笑间,忽听群房上“喀啪”一声脆响,似有瓦片被人踩裂。
杨朝夕当即收声,向三人递了个眼色,同时掀开小窗、双耳耸动,捕捉起外间声响。方七斗、肖湛两个一左一右,也凑了上来,侧耳细听。
“有好戏看了!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偷到佛爷头上来!”方七斗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只怕是‘妙手堂’派来的偷儿。”肖湛前几日刚与妙手堂的偷儿打过交道,登时猜度道。
“今日这香山寺,可谓名副其实‘开门揖盗’啦!”仆固行德亦满脸戏谑。
杨朝夕这才转过头,面色微正道:“那偷儿轻功尚可,只在房上纵跃,却是向着后院去了。也不知相中了寺里什么宝贝……”
“若是后院……该是奔着藏经楼而去的。这些‘妙手堂’的偷儿,想是欲趁乱偷几部武功秘笈出来。”肖湛嘴角翘起,亦有几分幸灾乐祸。
“若是这等好戏,咱们岂可错过?”方七斗愈发起了兴致,当即掀开小窗、纵跃而出。
杨朝夕待要阻拦,却是一把抓空,当即哭笑不得看向肖湛。却见他眼眸中亦是蠢蠢欲动之色,不禁笑骂道:“果然没一个安分守己的!”
肖湛一笑,却是不答。身形忽地一闪,竟也飞出小窗、消失在夜色里。
杨朝夕轻叹一声,不顾仆固行德逐渐张大的嘴巴,亦是有样学样、一个“狸猫扑鼠”,便已落在了窗外庭院中。起身环视四周,见无人察觉,当即双足连点、跃上飞檐,循着远处腾跃的几个黑点,快步追了上去!
此时浓云渐重、月落西山,四下皆是玄青一片。
重檐树影、水形山廓,俱黏连成无边无际的墨色。
杨朝夕三人轻功俱是不差,很快便追上了那踏檐裂瓦之人。只是始终保持着四五丈的距离,不曾被其发现。
果如所料!那偷儿奔至一处三层楼阁时、身形微滞,待巡夜武僧绕开后,才一跃而下。接着攀住斗拱、翻上重檐,却在二层寻了个窗口,缩头钻了进去。
杨朝夕此时身形,已抢到了方、肖二人前头。眼见那偷儿入楼,当即踏跃而起,顷刻便紧随其后、钻进了藏经楼中。
方七斗、肖湛二仍正待跟上,却忽地收住身形。只见那藏经楼另一侧廊角出,徐徐走来一僧,手执拍板,“嗙嗙”做声。口中却是呼道:
“三更已至!太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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