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绳棍,雨挂眉睫。
古彩戏师温斡尔手中绳索陡然揭起,便向张打油当头劈下。绳体破开雨帘,夹着哨音、顷刻便至,似要将他一劈两半。
张打油侧步闪躲,扁担翻过手臂、向绳索袭来处挥格而去。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扁担被绳索荡开,强劲力道催着张打油向旁侧连退数步,才堪堪停了下来。张打油顿觉虎口酸麻,不禁对温斡尔的膂力、又忌惮了几分。
然而绳索余势不衰,径直抽在了木质台面上,霎时间水花飞溅、就地分开一道笔直醒目的水痕。而被雨水泡湿的台面,已然多出几树深刻的裂纹来!
温斡尔冷笑一声:“阁下既对‘绳技’不屑一顾,为何却不敢接下?想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罢!”
张打油自然不受他激将之法,右臂微撤、抓握在扁担一端,左手竟掐了个剑诀,面色淡然道:“耍把式卖艺的功夫,又能强到哪里?方才是张某存心让你,免得叫江湖同道说我张某欺负外行。接下来这套‘愁云剑法’你若能接得住,张某甘愿认输!”
张打油话音方落,手中扁担忽而不见,只有一道浅淡的虚影掠过。
虚影极快,瞬发即至,不曾惊动雨帘。温斡尔只来得及将手中绳索向前一挡,身子便似断线纸鸢般飞出,砸在两丈外的台面上。
温斡尔又惊又怒,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手中软趴趴的绳索再度抡起,登时硬成一杆长矛,向张打油咽喉戳去。口中也不饶人:“凭你什么‘愁云剑法’‘惨雾剑法’,敝人都要叫你溃不成军!”
张打油摇摇头,不愿再与这康国蛮子废话。手中扁担招式又变,崩削之际、仿佛被风搅乱轨迹的雨丝,叫人捉摸不定。
扁担疾掠而出,先将温斡尔绳索击偏,才又折转方向、奔温斡尔周身要害而来。待欺至腰肋、想要猝防时,却是迟了半分。温斡尔只觉左肋下一阵剧痛,身体已躬成了虾米,双脚撤开数步,拖着长长绳索,满心只剩下狂怒憋屈之感。
温斡尔抹了把额上莹珠,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眸光森寒道:“你、你这招剑法有什么明堂?怎可将速度与虚实都兼顾到?”
张打油本欲乘势追击,听温斡尔问起,这才暂收了扁担,昂头答道:“张某这招叫‘雨摇风乱’,摹仿的便是风雨飘忽之势。将原本凝练干脆的剑招,多加了些‘捉摸不定’进去,才令这一招无从预判防范……”
张打油话未说完,便被温斡尔手中绳索偷袭而至。那绳索不再死硬倔强,仿佛一条鬼祟的小蛇,顷刻缠在张打油脚脖子上。不待他抽脚闪避,绳索便向后一拽,登时将其左腿牵得前劈下来,身子也随之一矮,直直坐在了台面上。
温斡尔一招得手,嘴角微勾,左掌在百衲斑斓袍间一抹,登时多出数枚枣核箭,便向张打油头颈、身子甩出。
张打油左腿向前劈开,身子难以闪避,只得将手中扁担撩起、使出一招“弹泪拨弦”,向枣核箭迎去——
“呯呯呯呯!”
枣核箭尽数打在扁担上,发出清脆声响。旋即被反弹开去、蹦跳着没入雨中,再也寻不到踪影。
四方台下,肖湛见状惊道:“这个张三哥!手中扁担竟然是精铁所铸!瞧粗细大小、只怕该有数十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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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固行德亦附和道:“若是做棍棒使唤,气力大些的皆不在话下……可瞧张三哥的手段,竟是举重若轻、如臂使指,将那扁担当作了长剑!这份膂力和功力,贫道是心服口服了!”
杨朝夕点了点头,毫不掩饰心头惊异:“我与张三哥亦相识不久,只见过他吟诗卖油,不曾想他还精于剑法!现下这剑法意在形前,招式轻灵,纵不及裴将军、李太白,亦算得上剑术大家了!”
廖海谦正要凑趣说几句,却被尚思佐打断:“几位师弟还是安心观战,这等不可多得的剑术,漏瞧一招,都是遗憾。”
几人这才住口,重向台上望去。
温斡尔眸子一张一缩,似笑非笑道:“阁下好俊的剑法!只可惜手中扁担未曾开刃,连把柴刀尚且不如,又如何敌得过敝人这盘绳索?”
说话间,温斡尔已将绳索撤回,重往地上那盘绳索中一揉。之前被挣断的两截绳头,登时复原如初!
绳索又湿又重,盘在地上,仿佛择人而噬的蛇蟒。温斡尔单手抄起,向前掼出,那一整盘绳索便在半途中抖散,变作大大小小数十个绳套。绳套高低错落、大小不一,齐齐向张打油当头罩来。
张打油扁担挥起,奋力劈削:水湿藤蔓、苔上秋千、昨日流年、柳影纠缠、酒冷衾寒……诸般剑招次第抛出,虽又急又快,却分毫不乱,颇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精铁扁担那又钝又圆的边棱,此时利如剑锋,被斩中的绳套纷纷断裂开来,洒得满地绳头。只有寥寥几根套在张打油脖颈、双臂上。
温斡尔刚欲就势回扯,扁担便横掠而过,顷刻将这几根绳索也悉数斩断。晃得温斡尔连退数步,几个趔趄后才稳住身形。
张打油这才将扁担虚转出几道剑花,收至身侧,盯着退至台边的温斡尔,揶揄道:“谁说开过刃的才是好兵刃?那悬在辕门上的‘如水剑’、也未必开过刃,可江湖中早将之看作无所不能的神剑。”
“手拿一段凡铁,也敢妄加指摘神剑?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温斡尔闻言嗤笑道。随手自百衲斑斓袍上扯下一大块来,迎风抖起。那百衲布中,登时掉出一只竹篾编缠的竹球。
张打油瞧得不明所以,温斡尔却是双手不停。不到十息工夫,百衲布中已掉出十二只竹球来,散落地上,浸着雨水,很快便沉重了几分。
温斡尔单脚一拨一勾,一只竹球便落在左手;旋即单脚再勾,另一只竹球便落在右手。接着双脚交替,连拨带挑,左搂右勾,十二只竹球接连被温斡尔颠至半空。而其双手也化作数道残影,将竹球凌空抛接、形成一道蛋形的圆环——此谓之“跳丸”也,习练古彩戏法者,多自此技而始。
张打油更是一头雾水,只得抱了扁担、漫不经心观瞧起来。
雨丝渐明,晓风渐轻。
十二只竹球愈抛愈疾,数息后便似连成一串硕大的佛珠,在四方台上摇摆不定。
张打油微觉不耐,正要出言催促,却见那一串竹球轰然坍塌下来。其中一只迅若狸猫,瞬发即至,“嘭”地一声正中他额头。力道虽不大,却有微弱的蛰刺感传来,接着便觉时而麻痒难忍、时而刺痛难言。
张打油此刻方知竹球有古怪,待要闪躲,早已不及。又一只竹球冲着脸颊撞来,眼见便要贴上面皮,张打油只得挥手拨开。登时指腹、掌心皆被竹球蛰刺,痛痒之余,更有灼烧之感将手掌包裹……
不待张打油抬手细察,竹球已接二连三,抛砸过来,打在他胸腹、手臂等处。张打油只觉遍体麻痒、刺痛难当,似有无数只虫蚁顺着毛孔钻进了皮肤,不停噬咬着自己每一寸神经。脑中烦躁欲狂,几乎要炸裂开来。
温斡尔竹球抛尽,怪笑声起:“阁下不是好扮猪吃虎么?敝人这套跳丸,可还吃得消?嘿嘿嘿……”
张打油哪里顾得上回怼?扁担早丢到了一旁。一面胡乱抓挠,一面抽空从怀中扯开几包褐色粉末,不由分说便往痛痒处抹去。接着也顾不得体面,开始在满是雨水的四方台上打起滚来。
温斡尔自恃手段刁钻、无人能解,也不急着出手结果了张打油,任凭他在台上挣扎翻滚,心头涌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快意!
只是张打油抹在身上的那些褐色粉末,在雨水和衣袍间一滚,渐渐生出一堆堆细小泡沫来。堆在台面上,仿佛凝滞不前的浪花。而被他抓挠过的皮肤上,红肿十分明显,亦有许多细小的绒刺脱落下来,仿佛汗毛一般。
张打油随手抹起一把,定睛瞧去,终于释然:原来温斡尔竟将仙人掌的绒刺浸了毒液,抹在了竹球之上,再借抛掷之机、将绒刺打入自己肌肤。绒刺上毒液遇血发作,是以痛痒非常!
张打油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顺手将扁担抄起、架在胸前道:“尊驾好手段!只是要制住张某人,却还欠些火候!”
温斡尔也是大感意外:“阁下用的什么神药?竟能祛除敝人取自西域‘量天尺’中的毒液!”
张打油又搔了搔脖颈,随手甩掉一蓬浮沫:“不过是些皂荚与无患子皮磨制的粉末,张某平素只用来洗头沐浴,不想祛毒效果竟也不差……尊驾还有什么彩戏手段,快些使将出来,不然便没机会啦!”
“大言不惭!”
温斡尔眸光一冷,百衲斑斓袍抖开,顷刻飞起十多柄银光闪烁的匕首。接着手脚并用、连拍带踹,不消半息工夫,十多柄匕首便飞旋着向张打油射去。
张打油恼其阴毒狠辣,下手再不容情。
扁担瞬间扫起一大片虚影,将数柄匕首兜裹其中、难以寸进,却是一招“月隐灯残”。数柄匕首仿佛落入粘黏的浆糊盆里,力道全无,锐气尽消,再无半点威胁。
温斡尔自不肯罢手,袍袖双双扬起,又飞出六枚袖箭,却向张打油几处空门射去。张打油料他还有后招,早便伏下暗手,眼见袖箭欺至,扁担忽地一荡!
适才被困在虚影中的匕首,顿如群鸟轰散,纷纷向温斡尔返射回来。小半将袖箭打落,大部分皆射在了温斡尔头颈、四肢、以及百衲斑斓袍上。
张打油心中微松:这实实在在数柄匕首扎在身上,便是不曾淬毒,也足够将温斡尔扎成筛子。且咽喉、心口、胁下、小腹等处,匕首戳入极深,只余一截短柄,每一处都足以致命。
然而令张打油并台下群侠惊掉下巴的是,温斡尔在被匕首刺中的刹那,竟如一摊烂泥软倒在地。浑身似丢了骨头一般,只剩下一副人形皮囊。扎入身体的数柄匕首、依旧嵌在皮囊上,与那袭百衲斑斓袍滚作了一团……
张打油登时七窍生烟,踏步便至近前。手中扁担猛地挥出,登时将那百衲斑斓袍挑了起来:一张软趴趴的胶皮面具、连着半截黑黢黢的脖颈,“扑”地掉落在地。
张打油顺势瞧去,只见胶皮面具恰掉在一只竹藤环中,而古彩戏师温斡尔,却是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