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那仙城远远在云上,那个啷个哩个幼,旁边照耀是太阳~~”
“太阳光、发光芒,光芒照耀十六方,十六方,在哪方?东南西北都有光……金灿灿光华照绿瓦,滴熘熘珍珠镶玉床,哗啦啦玉泉倒悬空,淅沥沥仙露坠纱窗……”
屋中老瞎子边弹边唱,已经弹唱了半个时辰。
汤昭在旁边边喝茶边听,觉得虽然没喝几口茶,但已经喝饱了。
没办法……这词儿太水了啊!
汤昭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听整部的弦子曲,只觉得曲调还不错,算得上悠扬婉转,但这个词儿来来回回都是大水词儿,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少,就一点儿场景唱老半天,各种形容词四六八句来回磨。还有很多词听着耳熟,不知道从别的那段活儿里抄过来的。
以前汤昭在书场听过说书,感觉说书的已经很能水了,说一下午全是细节,不给情节,谁想到弹曲更甚,而且经常有莫名其妙不合理的句子蹦出来,就为凑那四六八句,真是为了押韵啥都敢说啊。
倘若是他一个人在这里,他都想喝完茶走人了。但他留在这里的目的是要陪着老瞎子,使他不受侵害。因此汤昭假装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对面那人已经有点焦躁了,如果他也露出不耐之色,那对方可能怒火翻倍,直接掀桌子。
眼见旁边的人神色越来越不耐烦,汤昭终于道:“老先生,唱了这么久了,停下来喝杯茶吧,润润嗓子再唱。”
那人勐然回头,瞪视汤昭。
汤昭并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老先生年岁大了,气力不继,休息休息也好。”
那人冷冷道:“气力不继是因为唱的词太多了,把那些废话删一删早就唱完了。老头,你浪费我好几个时辰……”
汤昭直接道:“阁下可能是想岔了。这些弦子曲都是这样。老先生当年就是这么学来的,也是这么唱。尤其这是他不常演的生僻段子,本来词就不熟,从开头顺着唱一句顶一句还能记得,从中间唱恐怕就未必想的起来。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删改未免难为人。这和背书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阁下背过书就当知道这个道理。不如安安静静的听,一天也听完了。难道阁下还有其他要事?”
那年轻人面色微沉,道:“我背没背过书与你什么相干?你在教谁呢?”
汤昭突然有点懒得再回应他了。
之前他觉得此人出身不俗,非富即贵,但现在看来恐怕只是一般。如果他出身足够好,应该有最基本的修养——不是剑客的人,要保持对剑客的尊敬。
别说谁出身太高见惯了剑客,就可以不屑一顾。出身再高还能高的过王飞吗?王飞对云西雁这样有交情又刚入门的剑客也很客气的。尤其是单对单的时候,普通人触犯剑客就是找死,死了也没有地方主持公道。
就这年轻人的态度,如果不是汤昭这种另类,他已经死了。
当然,汤昭觉得更可能是他没认出自己是剑客,以为自己也是拿着法器、术器的同辈,毕竟因为剑象特殊,能够随时制造幻影,汤昭看起来没有佩剑。
要是真的如此,显得他档次更低了,不但没有修养,还没有见识。
汤昭轻轻一扬手,茶杯稳稳地飞向老瞎子,内力托着茶杯,速度慢悠悠的,仿佛有一根线吊着,到了老瞎子身边发出轻轻地“嗤嗤”风声。
老瞎子耳朵灵敏,听到风声自然接住,那水杯顺势稳稳地停下,一滴水也没洒出来。他看不见,只道又是汤昭用手递给他的,忙站起来道谢,趁机喝茶润喉。
旁边那人虽侧身相对,却看得清楚,童孔一缩,他认出来了,汤昭这一手不是罡气,而是内力的运用。要是罡气本身有能量,近乎实体起到支撑的作用,完成这一手还罢了,内力可是柔和又脆弱的,连外放都不容易,能做到这一手那是对内力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如果对方不会罡气,凭这一手也知道他是个顶尖的侠客,何况对方难道不会罡气么?
那年轻人又想到刚刚汤昭那一手化尽黑炭的光焰,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一时人都沉默下来。
汤昭将茶杯再次递出,道:“真不喝点茶么?你也看到了,我对你没有恶意。就算有恶意也不在这个茶茶水水上面。”
这算是汤昭耐住性子再一次示好,对方闷着嗓子道:“不必了,我在外面从来不吃喝。”
汤昭收回茶杯,往茶炉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道:“你这个人,从来不看着人说话?”
对方略一怔,汤昭道:“阁下说话从来不看人。甚至从来不和人正面相对,不是背着身子,就是侧着脸,永远给我小半拉脑袋。以至于我完整的看你五官都很难。一开始还以为阁下眼睛不太好,看不见人呢。要是这位老先生说话不看人倒也寻常,你怎么从来不给人正脸呢?你要知道,这个姿态很无礼。这是谁教你的?”
那年轻人就要转身,汤昭喝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只听“咯”的一声,那人全没反应过来,束发的带子已经悄然而断,半边头发垂了下来。
他瞪大了眼睛,甚至不知是什么切割的发带,他没感受到任何内力或者罡气,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的眼睛如何能追上光速?
汤昭的涵养算是不错的,如果刚刚偏一点儿,掉下来的就不是半边头发,而是半边脑袋了。跟他相处的人,但凡知道一点好歹,都不会激怒他。
他把另一杯茶泼在地上,道:“不管阁下生性如何傲慢,我相信你藏头露尾的不会是为了特意鄙夷在下。要知道在下是可以随时杀你的。”
那人连退两步,靠近门口有夺路而逃的意思,汤昭恍若不觉,道:“所以我猜想,你这是本能吧?你不想给人对面呼吸,还有你进哪个屋子从来都不坐下,也不碰任何东西,老先生家里那么逼仄,你竟然也宁可站着,还是不靠墙壁的站着。你这么排斥各种接触,是你重度洁癖?还是说你怕人下毒?”
那人不吭声,汤昭道:“我看是后者,为什么你觉得随时会被人下毒?难道你被人追杀,危在旦夕么?我看也不像,你也不大紧张,但是躲避中毒的习惯已经刻入骨髓。你该不会是五毒会的人吧?”
要知道,焦峰就提醒过他,到了惊蛰山庄,不要吃东西,不要碰触任何东西,甚至不要随便和人脸对脸说话。这都是金玉良言,汤昭自然听劝,但要让他每次都注意很难,非得无时无刻都提起精神才行,哪能似此人一般习惯成自然?
这必然是在毒丛中长大的人才有这个反应。而这周边,有这个反应最可能是五毒会。
那人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起来,汤昭道:“或者说,你是惊蛰山庄的?”
汤昭这个猜测也是对照黑蜘蛛山庄来的,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中数一数二的大势力,黑寡妇也是年少有为,三十岁出头已经是一庄之主和下一任惊蛰山庄庄主的候选之一。但即使是她也没有法器。
对一些侠客来说,术器还有希望弄到,散人更是多少都存货,但法器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那是一个有底蕴的世家都可以当做传家宝的东西,黑蜘蛛山庄上下都找不出一把,但那个年轻人比黑寡妇还小,武功未必比得上她,居然能轻松使用法器。
而且……雷。
那把法器的剑法是雷。
惊蛰。
惊蛰的本意,就是细细的春雷,惊动了土中虫子的意思。
因为五毒会毒名在外,汤昭本能的以为惊蛰剑能号令群虫必然是个虫王,但仔细想想,可能是以雷霆之威,压得群虫俯首。
这把法器,可能是惊蛰剑的法器。
那么,身份就好猜了。
“阁下莫非是惊蛰山庄的少公子?”
那人整个人都绷紧了,最后低沉道:“阁下高明。我是孟化舟。”
汤昭点头道:“久仰久仰。”
这话也不算十分客套,他还真听说过孟化舟的名字,就在那个焦峰给他的那个资料手册上,认识了……一天吧。
也怪焦峰那个资料里图像人人都那么抽象,让汤昭凭脸认人实在难为他了,才需要凭线索推出此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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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马上要去应付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倒也很奇妙。
只不知如果这位孟公子要是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那场蛊斗会发生什么变化?
汤昭只是想想罢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并不是说孟公子死了,蛊斗就会取消,反而会走向不可测的激变。汤昭横竖欠黑寡妇一个承诺,就按照流程走最好。
他不打算杀孟公子,但不会让孟化舟看出来。
那孟化舟道:“阁下明明可以不问身份杀我,却要把我的身份说出来,是要以家族来威胁我吗?你想知道云中剑的线索?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放我家人一马?”
汤昭吐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孟化舟有些慌乱,道:“什么……”
汤昭道:“我刚刚让你老实呆着,你就给我老实待着。你不愿意看人脸,连人话也不会听吗?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还需要什么劳什子云中剑?”
孟化舟微微一震,紧接着恍然,道:“你……你是……原来你真的是……”
汤昭叹了口气,这是真没见识,又或者江湖中真的很少见剑客,所以他没往那方面想,感觉陪一个傻子浪费了半日,道:“反正我已经花费了半个晚上陪你听曲,虽然是为了不打扰老先生,但也该有始有终。老先生也不能白受这场惊吓了。今天不管如何,你给我坐下,喝茶,然后把这首曲子给我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