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一黍
“老师预料到方圆子会前来接应?”
望着滔滔河水,远处民夫正在给货船套上缆绳,将其纤拉入河,以便重新起航。而赵黍与张端景站在河边,谈起方才交手之事。
张端景说:“你开坛巡境,我一直在暗中留意。虽说如今华胥国不会有大蛇幽烛那等强悍邪祟,但也并非妖邪无踪。你之前不就是将一尊大妖放出来了吗?”
“老师是说苍岩公?”赵黍说:“我觉得他并非邪祟,何况青崖真君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封印,过不了几年便要自行解除,我也只是顺手而为。”
张端景问道:“你持禁制符诏行法上表,青崖真君就直接解除封印了?”
赵黍略作思忖,然后说:“反正我是以《九天紫文丹章》为行法根基,至于青崖真君怎么想,或者究竟是不是青崖真君做主,我不清楚。”
张端景并未惊疑,问道:“你觉得如今青崖仙境被别人所掌控?”
“这是老师您自己猜到的,我可什么都没说。”赵黍俯身蹲下,在河滩泥泞上以指为笔,画了一道移魂转魄符。
此符可以收摄世间游荡魂灵,使其寄附于草人木偶之上,不算是太正经的术法。多有江湖术士对凡人施展此术,使得对方魂魄不安、邪魅缠身,然后以仙家高人的作态上门收治,实则行勒索之举。
“鸠占鹊巢,夺舍移居?”张端景却从此符看出一丝微妙之处,也算是师徒间的心有灵犀。
“夺舍,嗯,这个说法更贴切。”赵黍笑道:“夺人屋舍,僭冒主位。”
“这倒是契合我先前料想。”张端景沉默后又问:“那房屋主人去哪里了?”
“听护院家丁说,主人被闯进屋里的强盗害死,许多家人都遭不幸,整座宅子都烧了大半。”赵黍挥手抹去地上符咒:“结果嘛,一个旁支远亲突然来到,占了剩下的家业。别人都不知道,还以为原主一直都在呢。”
“强盗?好端端的,哪来的强盗?”
赵黍说:“天外有天,也许是别人引来的。”
“慎言。”张端景立刻打断,面前河水一圈涟漪扩散开来。
师徒二人的交谈之所以如谜语一般,是因为事情涉及仙神,不能轻易点名道姓。若有呼名之举,对方可能立刻生出感应。
如今梁韬一身修为上接洞天、下连地脉,其人气数更是与华胥国交缠一体,闻声有感,洞察十方。别人还不好说,赵黍与他牵连太深,因为法脉传承,赵黍一旦言及梁韬,恐怕立刻会引起他的察觉。
哪怕梁韬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赵黍,但也不宜掉以轻心,即便张端景已经在周围设下禁制,隔绝术法与鬼神窥探,可谁敢保证能瞒过如今的梁韬呢?这就逼得师徒二人行事言谈都要小心戒备,斟酌思量过后才能开口。
至于那位攻伐青崖仙境的天外邪神,赵黍也不清楚其来历,就不好轻下论断了,反正也轮不到自己来对付。
“还有一事。”赵黍望向西边:“有熊国这次派上景宗门人前来,恐怕不是单纯为了采买丝绸织物,而是打算以此与华胥国内豪强大族勾结,使得国中兼并更甚,试图激起民变。当然,刺探军情之类的事估计也少不了。”
“此事我会报知国主,加紧各地防备查探。”张端景点头,他见赵黍面露沉思,问道:“你在顾忌什么?”
“刚才方圆子说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留退路。”赵黍说:“他或许是想趁机动摇我的道心,但所言也不无道理。”
“如今你已无退路。”张端景望着河水波涛,说道:“我也没有。”
……
“什么?王钟鼎死了?”
星落郡府衙,听闻这个消息的罗希贤震惊非常,立刻向前来禀告的小吏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赵黍在商陵郡开坛巡境,此事莫非是他所为?”
小吏回答说:“的确是贞明侯主动带兵进攻池阳王氏的庄园,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至于王钟鼎,传闻是自缢而死。”
罗希贤神色深沉,小吏又说:“郡守大人,贞明侯已经派人来传话,说是不日即将抵达星落郡,请郡守大人协理坛场布置各项事宜。”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罗希贤掩盖神色变化,等小吏离开,辛舜英才从后堂转出,言道:“没想到我们这位赵学弟是越发位高权重了,王钟鼎说死就死,池阳王氏都不敢反抗。”
“国主只是拿他来削平国内豪强罢了,并非真是位高权重。”罗希贤不悦言道。
辛舜英轻摇螓首:“如果赵学弟还是如过往那般仁懦,就算国主给他再高权势,也照样担当不起。王钟鼎此人你我也打过交道,固然有纨绔子弟的一面,但修为法力在崇玄馆年轻一辈中可称拔尖。当初要不是梁国师执意推捧梁朔,或许前来星落郡就是王钟鼎了。”
“你是说王钟鼎并非自杀?”罗希贤问。
“怎么可能?”辛舜英坐下说:“搞不好,就是赵学弟直接诛杀了王钟鼎。只是这种消息传出去,恐怕不妥,所以改称为王钟鼎自缢而亡。”
听到这话的罗希贤极不情愿,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赵黍,怎会变成如今这样?面对崇玄馆的仙家弟子,居然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杀手?
“赵……他那个开坛巡境,究竟是要做什么?”罗希贤问道。
“在华胥国各地布置坛场,以备未来战乱。”辛舜英说:“先前朝廷诏书不是早就发来了么?星落郡想来最为简便,当年为了应对神剑,赵学弟本就在此地布置了多处坛场。匪乱过后,当地百姓心怀感激,将大部分坛场悉心照料起来。等赵学弟来到,稍加修缮便是。”
“我问的不是这个。”罗希贤叠指弹出一道禁制符咒,拢住声息:“我是问在华胥国各地布置坛场,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和你父亲是否预见到什么了?”
辛舜英神色凝重,占候师开口论及未来事,往往需要十二万分的谨慎,因为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反而会让局面朝着更加不可预料的状况演变,以至于到了算无可算的地步。
所以天夏朝一些高明的占候师,人到晚年反而近乎哑口不言,或者说些模棱两可的套话。因为他们明白,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搞不好会给自己招致祸端。
辛舜英自己便有切身体会,当初自以为是,觉得能够巩固罗希贤的地位,结果却把赵黍远远推开。焉知此举不是让赵黍独自面对风雨,反过来成就了他。
至于后果,便是让罗希贤和辛舜英夫妇与赵黍的昔日情分彻底断绝,在朝堂上失去一个共进退的得力盟友。
尽管大司马成功外任蒹葭关,赵黍在这里面确实出了一份力,但那更像是绝交前的最后一次帮衬。而相比起如今开坛巡境、削平群豪的赵黍,却是不足称道了。
“眼下赵黍在做的,可不止是开坛巡境。”辛舜英言道:“他还负责修编法仪典章,并上书国主设科选士,如此种种一旦做成,赵黍无国师之名,而有国师之实。”
“胡扯。”罗希贤冷笑两声:“梁国师的修为,远不是赵黍能够相提并论。”
“那要是算上科仪法事之功呢?”辛舜英反问:“孛星逆回,如此神威不容置疑。而且相比起梁国师仗势凌人,赵黍为国家策划典章制度,自然当得上国师之名。
更别说设科选士制度确立,赵黍本人又是华胥国科仪法事第一人,未来到他门下求学之人将不可胜数,有可能远超今日任何一家馆廨!”
“你觉得此事果真能成?”罗希贤问道。
辛舜英解释说:“设科选士这件事,受益最大的并非赵学弟。只要明定典章,哪怕没有赵学弟,此事照样能推行下去,而且许多出身寒门、品学兼优之辈,也能获得晋身之机。
我甚至觉得,设科选士甚至不必局限于术法科仪,律令文书、时政策论、计账户籍等等,皆可设科考校。更甚者,武艺弓马也是有法可考。
我觉得你可以趁这机会上书,赵学弟醉心科仪法事,未必能面面俱到。而你向陛下陈述设科选士应当开拓门类,为朝廷广揽人才,以免沧海遗珠之憾。”
罗希贤闻言来了兴致,可随即又说:“梁国师容不下此事的。”
辛舜英摇头:“崇玄馆谁都可以是狂妄自大的傻子疯子,唯独梁国师不会是。设科选士这项制度一旦落实,崇玄馆也能大受裨益,而且会因为传承底蕴深厚,从一开始就非寒门子弟可比。我甚至怀疑……”
“怀疑什么?”
辛舜英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但心中立刻生出几分不安,再三斟酌,还是选择跟自己丈夫明言:“我只是觉得,梁国师在这个时候闭关,似乎有些巧合了,彷佛是专程给赵学弟让出大张旗鼓的机会。”
“胡扯!”罗希贤摆摆手:“赵黍当初跟着梁国师去布置坛场,对付乱党神剑,险些丧命。而且赵黍出身怀英馆,梁国师不可能信任他。再说了……当年梁国师引动洪水覆灭有熊国大军,把充当诱饵的赵黍父亲一并杀死,他们两人不共戴天!”
辛舜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当初在星落郡,她便看出是赵黍暗中算计,让仙将衡壁脱离梁朔掌控,成为一方城皇地祇,这种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跟梁国师串通一气。
“至于说这开坛巡境的真实用意……”辛舜英沉思良久:“要我说,赵学弟没有私心是假的,他身为天夏朝赞礼官的传人,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视自己的传承根底。他或许是希望在华胥国重振赞礼官一脉。”
“同样是天夏朝传承,你觉得此事可成么?”罗希贤问。
辛舜英轻轻一叹:“占候师与赞礼官不同,哪怕是在天夏朝,占候师人数都十分稀少,而赞礼官最多时可达万人。”
“万人?!”罗希贤勐地坐直身子。
“这上万赞礼官当然不全是赵学弟这等修为的。”辛舜英说:“很多赞礼官也仅仅通晓一两门法事,凭此便受用终身了。他们绝大多数只是在地方神祠祭所,分散于昆仑洲各地,并无丰功伟绩,也不乏滥竽充数之辈。”
罗希贤微微点头,辛舜英继续说:“不过在我看来,哪怕赵学弟真能重振赞礼官,也绝不是往日那般了。华胥国只得昆仑洲东土,许多高深法事不在帝下都,统御四方,根本没法施展。
除非赵学弟改变赞礼官法事根基,可要是连根基都改了,还是赞礼官么?何况天夏朝赞礼官讲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当今陛下嘛……”
罗希贤问道:“你觉得当今陛下德行不足?”
辛舜英笑了:“我倒是不太在意,只怕赵学弟未必能接受。”
“他如今身居高位,若是不能接受,何必赴任?”罗希贤挥挥手:“你对赵黍了解还不够,他的清高傲气都是装出来的,但凡有切实好处便会显露本性。同样,如果有杀身之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服软妥协。赵黍如今无非是修为精进了,权位高了,能够威胁他的人不多,所以才如此猖狂。”
辛舜英对此并不赞同,她反而觉得,恰恰是过去的弱小,压制住了赵黍的清高本性,迫使他要谦恭卑弱。只有在论及术法科仪这些擅长之事,心无旁骛侃侃而谈,才能看出赵黍的本来面目。
如今的赵黍更接近天夏朝的赞礼官,对奸佞妖邪不再容情。王钟鼎那种败类遇上赵黍,注定死路一条。
父亲曾对辛舜英说过,当今国主对赵黍并非全盘信赖,准许他开坛巡境、编修仪典,更多是出于制衡崇玄馆的需要。
以辛舜英对赵黍的了解,她这位学弟不可能不知晓这些状况,而未来梁国师无论飞升还是殒落,国主无需刻意制衡,反而未必能容下赵黍。但他依旧迎难而上,莫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