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齐玄素来到幽狱。
防止串供,历来审讯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来的是高明隐。
各地审讯厅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案。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齐玄素从小门来到里间,这里面同样是桌椅俱全,面对外间的那面墙壁以某种茶色水晶构成,虽然略显暗沉,但十分清晰,能将整个外间一览无余,而且可以升降。
外间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高明隐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高明隐固定。
齐玄素扳动机关,水晶墙缓缓沉入地下,如此一来,里间和外间再无阻隔,被固定在石椅上的高明隐刚好与齐玄素面对着面。
齐玄素在水晶墙降下之前,就已经戴上了一副水晶墨镜,用来遮挡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让犯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高明隐十分镇定,没有任何畏惧,坐下之后,便闭上了双眼。
“高明隐。”齐玄素缓缓开口道。
“在。”高明隐仍旧闭着眼睛。
齐玄素道:“通过‘客栈’雇凶买人,绿翠下处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还有四海、恒通、丰泰等几家商号的账目,这一桩桩、一件件,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也好向道府呈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高明隐还是闭着眼:“齐法师,你如此神通,大可以自己去查。”
齐玄素道:“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无论是《大玄律》,还是道门律法,自己供认的和查出来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高明隐睁开了双眼:“如果我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呢?”
齐玄素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抵赖有用,这世上就没有罪人了。”
高明隐道:“我曾听闻有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我既已落天网之中,那我无话可说。”
齐玄素也不着急,又道:“高老爷应该知道,道门是不赞成刑讯逼供的,所以高老爷有恃无恐。不过还要感谢北辰堂,绕过了前人的规矩,发明出了‘勾魂鞭’这种东西,用刑之后,没有半点伤痕,也不伤及性命,自然不属于肉刑,北辰堂将‘勾魂鞭’归类于佯装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审讯手段之中。当初我在金陵府,经办第二次金陵府大案,亲眼见过一位丐帮的帮主受此手段,好歹是个先天之人,却涕泪俱下,差点就是屎尿齐出,十分不体面。齐某人是野道士出身,不懂得什么世道人心,只知道高老爷养尊处优多年,应该不想尝一尝此等手段,更不想让自己颜面尽失。”
高明隐的脸色终于是变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齐法师想要问什么?”
齐玄素道:“都可以说,就从你名下的那些商号开始说起。”
高明隐道:“齐法师,你说我雇凶杀害一位同道士,所以才把我抓进来,可我名下的生意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齐玄素道:“雇凶杀人,需要太平钱。那日你在太平客栈分号行贿于我,也要太平钱。请天辰司出手杀我,还是要太平钱。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这么多的太平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我不该查个明白吗?”
高明隐还算镇定:“齐法师所言种种,我一概不知。”
齐玄素道:“我那日在太平客栈分号时就跟你说了,你认不认,没那么重要。如今‘客栈’的人已经认了,你的管事也认了,如果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天辰司那边也要认了,你纵然不认,也只是死鸭子嘴硬,没有半点用处。”
高明隐看不到齐玄素的眼神,一时间也猜不出齐玄素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确有其事,只得道:“这些商号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齐法师可以去查。”
齐玄素取出几本账册:“我查了,其实也算不上查,是有热心人主动送来了一本账目,如果这里记载属实,高老爷做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是走私的生意。”
高明隐沉声道:“到底是正经生意,还是走私生意,朝廷自有明断。”
齐玄素道:“说到朝廷,因为没有驾帖勘合,所以我只能派人盯着你的府邸,不能直接进去搜查。今天早上的时候,有人回来禀报,说你家夫人已经上吊自杀,我的人等到顺天府衙役和青鸾卫赶到,一同进入其中,发现你书房内的所有信件都已经不见,我只救下了你的儿子高世德,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也多亏他机灵,藏在一口枯井里,算是逃过一劫,不然他也要随母而去了。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才来与你谈这些。”
在帝京,一定要讲规矩,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坏了规矩。
哪怕青鸾卫要拿人,也要经过法司批准,即刑科给事中“佥签”。青鸾卫赍驾帖提人,必由刑科佥批,也就是青鸾卫拿人必须由言官给事中行封驳。
此既是大名鼎鼎“六部六科”制度,六科负责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分设给事中四至十人不等,主要是监察六部,有皇帝的诏令圣旨下达时,要由六科分类抄出,交付六部等有关部门执行;对于重大政令的执行情况,六科还要向皇帝回复报告。
另外,六科给事中还有“封驳”权。“封”就是对已颁下的圣旨,觉得有不妥或不便施行的地方,有权暂停执行并退回皇帝。“驳”就是对内阁、部院、各州的奏章发现有错误的,有权“驳正”。
若刑科无人“佥签”,青鸾卫亦不敢率尔抓人,青鸾卫官校持签印完整的驾帖,至刑部“佥签”时,还必须持有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方能驾帖拿人。
且不论实际执行如何,也不谈暗中如何,齐玄素最起码不会在明面上让人攥住把柄,所以他没有相关手续,就不会贸然冲到高宅去搜查。
至于他拿下高明隐,则是有道府的公函。涉及到道士的案子,九堂和地方道府可以越过六部六科,是合乎规矩的。可无论是朝廷的驾帖,还是道门的公文,都是一人奉一帖,不允许一帖拿多人。
这也是天辰司恨死齐玄素却不能把齐玄素如何的缘故,只因为齐玄素占住了一个“理”字,又把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一瞬间,高明隐的脸色已经是白了,汗涔涔地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一条断尾,还想隐瞒什么呢?你说出来,未必会死。你不说出来,那才是个死呢。”
高明隐的脸色越发苍白。
对于他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物来说,发妻身死,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关键是此事背后透露出的动向让他心态失衡——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的靠山已经决定抛弃他了。
如果高明隐不是身处帝京道府的幽狱,而是位于刑部大牢或者青鸾卫昭狱,恐怕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他的靠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齐玄素道:“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保证你儿子的安全。就算你再怎么薄凉,留下个上香扫坟之人,也好过身后凄清。”
说到这儿,齐玄素做了个手势,立时有道士给高明隐送上了两张影印件——以法术还原场景又通过符阵拓印出来的特殊纸张。
上面是他发妻的尸体。
齐玄素又道:“我也可以让你见一见你的儿子。”
高明隐挣扎了许久,摇头道:“不必见了,我可以交代。”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可以开始记录。
高明隐缓缓说道:“那些生意的确不是正经生意,正如齐法师所说,那些生意都是走私生意,从辽东走私兽皮人参,从各大海关走私西洋货物,还有从金帐走私马匹,再向外走私茶、铁、盐等等。没有关税,便是暴利。可我也有话要说,我算个什么人物?怎么有本事打通如此多的关节?我不过就是个给人管账的掌柜罢了。”
齐玄素望着他:“你的幕后靠山是谁?你给谁做事?”
高明隐低下了头:“我给温翁做事。”
齐玄素又问道:“温翁是谁?”
高明隐道:“温翁是辽王殿下的王府长史。”
前朝时,亲王可以使用宦官,不过到了本朝,废除了王府的宦官,又恢复了原本地方藩王才有的长史制度。
齐玄素闭了下眼,开始回忆辽王的资料。
大玄皇室分封诸王只是遥领封地,并不就藩,也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承袭爵位,祖父是亲王,父亲便是郡王,到了孙辈便是国公,最终到无爵的庶人为止,可谓十分严厉。
又因为大玄皇室起家于辽东,所以辽王十分尊贵,乃是诸王之首,等闲不会授予。本代辽王乃是天子的同母胞弟,与皇帝陛下关系极好,虽然到不了“副君”的程度,但也不容小觑,如今担任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野之间势力极大。
难怪能高明隐能轻动天辰司出手,原来靠山是这位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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