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华

    七月十五，鬼月阴节。

    东方芸琪依窗望月，手指死死捏着窗沿，压出几个指印。

    纵然过去一个月，她依旧不能适应自己如今的状况。

    下半身，银白色的蛇尾在月光下越显圣洁。每一片蛇鳞都能看到一道先天月纹在徐徐演化。不论她如何撕扯，蛇鳞只要受到月光照耀，就会自动复原。

    往屋内看，除却一地狼藉的碎片外，就是沾染血迹的月鳞了。

    看着空中的圆月，东方芸琪从未有如这一刻，想要摧毁这颗与自己性命相关，道途相连的天体。

    “少主，你就看一眼吧。我去找伏公子，他说对你身上的事，已有答案。”

    “我说过，不许你去找他，更不许你们胡乱将我的事说出去！”

    蛇尾微微一扭，狂暴的太阴之气轰到大门口。

    玉鸾连退三步，一股冰冷寒气突然从背后涌来，将她手中的婵玉镜投入闺阁。

    上官晓月姗姗赶来，扶着玉鸾，对里面喝道：“不论如何，他既与你联络。依着礼数你也该回复一句。”

    婵玉镜扔入室内，飞到东方芸琪身边。

    月光笼罩，镜面闪耀一行行文字。

    东方芸琪带着厌恶，本不想理会。但那文字越来越多，很快从镜面溢出，自顾自讲述伏衡华在赤离宫的见闻。

    当得知伏桐君认识上古文字时，东方芸琪目光动了动。

    她在婵玉镜写下几个古老文字。

    这是她变作蛇尾后，脑子里突然闪过的文字传承。

    很快，伏衡华回迅：“给我看，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神脉家系，给我看，我也看不懂啊。如今跟桐君联络不上。回头见了她，你俩自己聊。”

    随后，他继续讲述自己和两个妹妹的经历。

    得知自己可能存在一个同类，东方芸琪的心情略有几分舒缓。

    她阅读空气中的月光文字。

    从陨星劫到上古文明。

    看罢，文字随风散去。

    “然后呢？关于神脉，关于我们的来历，你有什么想法？”

    伏衡华察觉东方芸琪心态变化，提及十二神宫和十二家系的推论。

    “我认为，神脉是上古灵人，是凡人在上古进化后的状态。经过数千年后，在你和桐君身上出现返祖。因此，她才会认识上古文字。”

    虽然伏桐君没有尽数谈及自己的事，但伏衡华与伏流徽能猜到几分。伏桐君身上，恐怕也有一些小麻烦。

    “你们的推论有一个大问题。”东方芸琪反驳。

    “灵人依赖灵脉的滋养，从而获取血脉之力。几千年过去，十二神宫毁灭。灵脉的崩溃，足以让最强大的灵人退化为凡体。怎么可能还保持着十二家系传承？”

    为什么修真家族执着于灵脉？

    失去灵脉供养，只需三代，修真后裔便会回归凡人。

    白玱水域，这样的凡类后裔比比皆是。

    数千年过去。失去祖上灵脉供养，从理论上不可能再存在任何神脉。

    “你就不能幻想一下，上古灵人修真文明的强大之处？兴许，他们有办法，让神脉在失去地脉加持的情况下，传承数千年呢？”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让我将自己眼下的‘怪物’模样理解为另类灵人。但是，我不认为灵人能在数千年后突然返祖。”

    果然，这丫头不好劝啊。

    伏衡华叹了口气，坐在已经生根发芽，长成小树的长春玉树旁边，提笔写道：“可以。我就有这样的办法。”

    在东方芸琪注意力吸引过来时，伏衡华话锋一转：“你可知天宿之阵？”

    东方芸琪看向天空。

    冰轮月婵之畔，有漫天闪烁的繁星。

    “星辰？”

    回想自己筑基时，在月光下变化形体，东方芸琪似有所悟：“你认为，神脉传承是通过星辰？”

    等了一会儿，她没等到伏衡华的回复。

    ……

    树下，望着漫天繁星，伏衡华突然回想起，儿时老爹对自己的教导。

    “衡华，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阵法是什么吗？”

    男孩趴在桌上：“不就是三才天地人喽？人和之阵，合众之力。二人可布两仪阵，三人可布三才阵，接下来依次有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天干、地支……甚至一百零八人，还能布下天罡地煞阵。如果凑齐一万人，还能弄一座万仙阵。”

    “继续。”

    “地，指的是东莱神洲，”男孩自得道，“母亲前几天刚给我讲过。说老爹你最擅长天地之阵，从天宿、地舆之间借力。”

    地阵，以东莱神洲为基盘，山河脉络为阵法线路，灵穴隐脉为阵法节点。

    赤渊道派的山历和道法，正是对这座“东莱山河阵”进行操控。借助山河阵法之力，完成种种玄奇奥妙的道法。甚至他们的修行，也是将“东莱山河阵”视作聚灵阵法，增加自己修行速度。

    “天，天宿之阵，也就是周天星斗。既然大地河山是一座阵法，那么与地对应，我们头顶上的满天星辰也是一座阵法。这座阵法主导芸芸众生的诞生与终结，一切命数乃至天象变化，皆在天宿之阵。

    “我认为，这座覆盖诸多神洲的星宿之阵，比东莱神洲阵法可强多了。至少，不会被几条龙王打沉。

    “所以，三阵以天宿为尊，地舆次之，人和最弱。”

    但即便是最弱的人和之阵，若能结合万人之力构造万仙阵，也有斩仙屠龙之能。

    面对儿子的说法，书生微微点头。

    “我在五十年前的理解与认知，不错。对当下的你，很不错了。”

    男孩皱眉撇嘴，但没有出言反驳。

    书生手一划，银光从空气涌现，将自己和男孩拉入一片白茫茫的空间。

    脚下，浮现蟠龙岛的投影，继而出现延龙水域。

    上空，漫天繁星烁烁明明。

    而在二人之间，父与子的血脉联系，也让二人的气息交融，形成另类的“人和之阵”。

    “你现在看呢？”

    ……

    长春树下，生气勃勃。

    伏衡华喃喃道：“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阵法本质吧？”

    因此，他从不把自己的心思放在阵法上，着眼于“离火阵”“回风阵”“蟠龙阵”等实际存在的阵法。

    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阵法即是天地本身。

    周天星斗，山河浩土乃至芸芸众生。这一切的一切合在一起，也是一座阵。

    在老爹将伏衡华拉入那片虚拟空间后，伏衡华领悟老爹那一刻所领悟的阵法本质。

    他缓缓抬起手，学着老爹曾经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光。

    造化真元喷涌而出，下一刻伏衡华从树下消失，出现在一片白茫茫空间。

    长春树内，伏青翰意识仍保留三分神智，见叔父离去，有些犯迷糊：他不是在引月光修炼？怎么离开了？

    ……

    纯白空间，一切皆无。

    伏衡华闭上眼，泥丸宫内的八卦图徐徐展开。

    乾坤二卦运转，天地始成。

    震巽在天而交，艮兑在地而聚，风雷、山泽显现于天地。

    当坎离二卦运转。坎随天而变，云雨出现。离随地而动，地火始成。

    随后，坎离交汇，阴阳起，日月显，天地随之运行。

    “我家的先天八卦，阐述天地奥妙。当年老爹构建‘合象大界’，就是依仗八卦之理吧？”

    迈入玄胎境，加上多年读书、见闻，伏衡华彻底理解老爹当年演化的“合象大界”，到底是什么了。

    当他布下“合象大界”后，脚下出现极光城的影像，天空出现明月与星辰。而他自身连接天与地，融合天地人三才之妙，体悟着外界“天道万象大阵”的玄妙。

    阵，并非平面的图纸，而是立体存在，多维运行的结构。

    星辰流转在上一刻是天宿之阵。

    群星挪移到下一刻，依旧是天宿阵。

    同理，芸芸众生的活动也好，星辰变化也好，乃至大地的升陆沉洲，都是天道万象阵的一部分。

    “老爹说，阵法，就是自己制造一扇门，从“天道万象大阵”导出一点力量，从而形成各种玄妙的奇迹。”

    阵修的修炼，就是如何从天道万象中开启更多的阵门，如何窃天地阵力以供己用。

    “而老爹传授的‘合象大界’，就是最本质，直指‘天道万象大阵’的那座门。”

    天也好，地也罢，星辰、山河乃至众生。

    力量都可以通过这座大阵借过来。

    但不知何为，伏衡华在体悟“合象大界”时，体悟到一些和《玄明魔策》《八极书》《太玄天书》相似的门窍。

    “合象大界，是媲美天书层次的妙法。不，这就是阵修的根本天书嘛！”

    可在惊叹之余，伏衡华不仅为老爹的遭遇感到悲凉。

    老爹的才情，他从小就知道。也从许多人口中了解过，那是一个天才，被伏丹维寄予厚望，打算把自己在修行界一切人脉都交托于他的人。

    可惜，纵然明白无数天道之妙，没有相应的法力神通，终究也是水月镜花。

    从合象大界脱离，回归现实后，伏衡华看到婵玉镜上的那行文字。

    眼下的他，已经没有和人交流的心思，草草回了一句：“没错，是星辰。灵人血脉的传承与延续，是人之力。大地灵脉的滋养，是地之力。自然，也能将神脉烙印寄托于天。你在十五月圆之夜变化，神脉寄托何处，不言自明。”

    月亮。

    东方芸琪印证自己的猜测：我的神脉烙印寄托于月。只要月亮在，哪怕过去数千年，也会有后人复苏神脉之力。

    随后，她继续和伏衡华交流：“不仅仅是月亮，太阳也可能存在六个烙印。既然是六男六女的传承，应该是六阳六阴。”

    “对。”

    “这样看。我用封印灵脉的咒术，就可以将自己的神脉锁住，恢复人身。甚至我可以利用炼化灵人血脉的秘术，将神脉造成的‘后遗症’抹消。”

    “可。”

    “你有心事？”

    “……”

    过了好一会儿，伏衡华才回了一句：“有点想家了。”

    望着明月，伏衡华不禁回想起蟠龙岛上的月亮。

    “同样的月亮。蟠龙岛上的，看起来更大更圆。”

    他的家，不仅有祖父、祖父和当下的诸位长辈、兄弟姐妹。还有已经不存在的老爹、母亲、大伯父、大伯母以及大哥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