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雪,好雪。”
“江南之雪景,有水墨之韵味,百杂糅合,妙如文章。”
“今到杭州先去见知州通判,而后再去西子湖赏雪,如何?”
“只你我二人,未免寡淡,不如叫来万山和子洵,这里有他兄长一封家书。”
“那何不再叫上刘世才?不是还有他一封书信?”
三日后,杭州运河之上,一艘洛阳来的官船顺水而至。
船头处,两位身披棉绒氅青须文士笑口交谈,样貌三十左右,见文气又见官气。
他们并望十里外的杭州码头,四顾寒烟环绕的江南雪景风光。
这几日江南各州降雪不断,天气日复寒冷。
尤其杭州雪花不停,今日飘鹅毛,明日降柳絮,初一到初五,每日都能看到新雪。
如此寒冷之冬,可说一甲子未遇。
好在瘟疫已解,水运通商恢复,北方中原的棉衣、棉被、煤炭随船南下。
码头处又见昔日繁茂之景。
有几只船过码头后,直接行船下一水,向西几十里入东湖水域。
东湖山下岸边,停靠约有三四十艘大小货船,加上本乡渔夫小船,船舶过百。
湖面飘行着十多艘渡人小舟,有去登上拜庙的,有拜庙回城的。
山庙上香火滚滚,山庙下众多小贩买货,形成小集市,众多乡民连上香带赶集。
临安城内,一片冬季春景,白雪寒,人烟暖。
东南西北城街,再次架起锅灶,煮的却非草药,而是稀粥、米酒、汤圆。
众多百姓围观锅中一个个雪白‘浮圆子’,谈论‘汤圆此物’。
这些汤圆都是官家夫人带领县衙女眷、白雀庵众尼包的。
昨个一天包了六千个,一千分与众人,剩下五千今日熬煮施与百姓,让乡民也尝尝此物,到时也好推广这门营生。
制作汤圆的方子已经张榜贴出去,图文并茂,不识字的人都能看懂几分。
北城衙门口,两口大锅同时熬汤圆。
这两锅是专门给公人煮的,知县夫人杨氏领丫鬟监督,看着公人们狼吞虎咽,烫嘴吐舌。
“夫人,你说这汤圆能给百姓添做营生吗?”
“奴婢觉得一定成。”
丫鬟笑看众人吃汤圆,十分敬佩那‘槐花巷刘郎刘公子’。
杨氏一手护着胎腹,一手与她相牵,在思自家事,琢磨道:“不知官家如何处置‘潘子逑’,此事有内情,虽是忤逆案,但有前世恩怨在其中。”
“夫君如果处置不当,罚得过重,又或过轻,都会落人口舌。”
丫鬟明眸带笑道:“这有何难办的?刘世才公子今日不是也去潘家听老爷判案吗?有他在旁参详,定不会有错。”
杨氏白她一眼说:“岂能事事皆求人?”
“刘世才已经把此案摸清楚、查透彻,三日前找回潘生失魂,昨日又请阴司城隍化解二人前世仇怨。”
“今日官家只做阳世公断,要是这个都断不好。岂不让人笑话?”
丫鬟低头不敢辩解。
杨氏说完思量,忽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莫名忧思这些本不该操心的事。
她护着肚皮低眉看,自语:“环儿,今日我想去趟槐花巷,去刘府拜见长辈。”
“说来夫君与刘世才结交一个多月,我身为家眷还未去府上拜见过刘氏老夫人。”
“稍后你我去一趟如何?”
“好呀。”
丫鬟笑道:“我也想见见刘公子家母,看看老夫人多大福气,生养出这般才俊。”
主仆二人说话敲定此事,回县衙思虑拜府礼。
……
西城潘府,前院正堂内。
陆知县与周县丞上座用茶,身后各站一名持棍衙役。
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潘家二夫人王氏和刘彦、杨万山、华明渊。
堂外围站众多家仆丫鬟。
等不多时,潘子逑随管家、书童趋步见官。
其精神面貌与过去判若两人,气血单薄的脸颊,不复过往轻浮,神态坦然。
他一眼扫过门口下人,不犹豫领步入堂,先与庶母王氏见礼,再礼见刘、杨、华三君子,最后上拜本县两位官家大人。
口称:“潘子逑前来领罪。”
此言平淡坚定,心府小人与身主一同见礼。
可谓‘心念合一’,口中没有虚假之言。
今日即便取他性命,他也无恨无怨。
前两日潘生还魂后,闭门思过养心气,与心府‘悔过人’长谈,从其口中得知‘刘彦仁义之举’。
昨夜城隍遣鬼差拿他和庶母去庙中,与母子讲明前世仇怨。
王氏方知自己今生所受之罪,都是前世做的孽,对大公子再无半分恨意。
潘子逑明白因果后,前世仇恨也消减了,
城隍本欲杖责王氏五十,但潘子逑力保庶母,当堂与王氏和解,摒弃前嫌。
判官翻阅阴书查见二人前世恩怨全无,见那笔孽障已然消减。
城隍蒙朗闻此,就不再责罚王氏,当晚托梦与刘世才,告知阴司审理结果。
刘彦今早见官家,把阴司断案略讲一遍。
陆侯听罢便知难处落在自己这边。
如果昨夜阴司杖责王氏,罚其前世罪孽,那他今日就可责罚潘生,惩戒其忤逆之罪。
可偏偏潘生为母求情,化解了两人前世业障,使得城隍无从定罪,只能不用律法。
眼下案子落到阳世这边。
他若惩罚过重,则显得不如阴司神明,惩罚过轻,又不能以儆效尤。毕竟忤逆害母,在王法中乃重罪。
来时他和刘彦讨论此案。
刘世才没提任何意见,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不能影响官家审案。
只说了一句话给官家参考。
他说:“昨夜潘子逑为母求情,我料今日王氏也会为子求情,陆兄届时可自行斟酌。”
陆侯一路都在思量他这句话。
刚才坐着用茶,他陡然明白了其中真意,此时心中已知如何公断了。
“潘子逑,你既已知罪,那你应该知晓‘忤逆杀母’是何等大罪了!”
“小生知道,乃千刀万剐之罪!”
潘子逑拱手回话,直面罪行。
周县丞捏须察言观色,暗道:“刘世才果真不虚言,此子全然悔过了。却不知大人如何责罚。”
陆侯落下茶点头,道声‘好’,接说:“你敢领罪,说明你深知罪行,依照王法该是死罪。”
“但此案背后牵扯你和庶母王氏前世恩怨孽障。”
“因此你死罪可免,依着最轻王法发落,也要杖责一百棍,你可受得?”
“小人愿受杖责。”
说着,潘子逑撩衣跪地扣头。
一旁王氏坐不住了,陡然走到大公子身边,持礼道:“大人说‘死罪可免’,为何又治我儿‘死罪’?”
“倘若真打一百无情棍,子逑他定当毙命杖下。”
“这不是违背了大人之言?”
“妾身罪孽深重,皆因我前世恶行,才招致今生恶果。”
“大人要打,请连带妾身一并杖责。否则就是断案不公。”
周县丞出言训斥:“大胆王氏,此乃大人定夺,岂由着你扰乱王法?”
“阴间孽债自有阴间管,眼下治的是他阳世之罪,吃不住一百棍,是他命中该绝。”
王氏张口欲言。
陆侯道:“夫人所言不无道理,潘子逑失魂数日,身子本来虚弱,若再受重刑,必将命不保存。”
“当今天子仁治天下,上月刚大赦。我临安因灾病死百姓无数,有罪的大多也都被瘟神剪命了。”
“潘子逑,你可愿以罚代罚?”
潘子逑一时难明白大人之意,拱手问:“请大人言明,小人愿受任何责罚。”
陆侯点头说:“我可免去你八十杖责,只打你二十。免去那八十,需罚银来抵。”
“罚来之银,用于救济穷苦,今年大寒,众多乡人无有棉衣,你的罚银可解他们寒苦。”
“此也算你一桩善行功德。”
王氏闻言喜不自胜,管家书童亦面显高兴,都想替公子答应。
可潘子逑心里犹豫。
他并非吝惜家财,是认为这般处罚太轻了,大人如此有些不够公断。
周县丞盯看此子,疑惑问:“你就如此吝惜银两?而不惜自家性命?”
“大人一心为民,绝非与你索贿,你若不信,便领那一百杖责!”
王氏赶忙蹲下扶冤家肩膀:“子逑认罪之心,为娘知道,官家也知。官家如此判自有道理,你不可迟疑。”
潘子逑回神领喏,认罚道:“小人愿捐一半家财与本县,但请大人莫说是小人的捐罚,就说是……刘世才捐施。”
“我本来重罪轻罚,无脸面再受这桩功德。”
刘彦闻言失笑,插话说:“若如此,百姓必然认为知县官家受了你家打点。”
“这不是辱没了官家清官名节?”
“只有让百姓知道你遭此重罚轻判,乡人才知官家断案之公道。”
“百姓们因此受到好处,上赞官家通明事理,下赞潘兄知错能改,就算此事上达天子朝堂,也无人会说此案断的不好。”
“潘兄磊落认罪就是。”
“我助你也非图什么功德、名声、回报,乃给你一个仁义公断。”
“我仁义已施展,官家亦行公断,你心存悔过,与二夫人解了前世孽障。”
“此案各有所得,先领杖责吧。”
说话他提袖起身,步出堂屋看天上飘雪。
眉心印堂一重仁性光晕舒展开,比之前添了几重辉。
乾坤之上似有精气落入其印堂内,致使身性仁德得一点爽然风气。
【仁者之风】蓦然入他神思。
堂外潘家众下人、丫鬟盯着这位刘郎,内心各生敬意,都感受到君子气度。
刘彦欣悦慧悟,心笑道:“【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之言,果不欺人。”
“此番我对他用仁术,推己及人功成,得一点仁气入身性,算是最大回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