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后山崖名“白虎崖”,是一片白色石灰岩的峭壁,这白虎崖高不过百仞,虽然陡峭但毕竟并非笔直,岩壁石罅间又多生松柏,江朔和独孤湘轻功何其了得,登上崖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日月色甚明,江朔和独孤湘未穿黑色夜行衣,原是难免暴露,但此处山岩异色,二人的白色衣袍倒正好隐入白色山岩之中。二人伏在崖顶放眼向下望去,见这龙泉寺与中原寺庙形制类似,自山门进入,有一个方形的莲池,两侧分设比丘、比丘尼戒坛,池后山体抬高,再第二级台地上建有百尺高的砖石砌筑的七重多宝塔,这也是唐朝寺庙多见的殿前设塔的形制,宝塔两侧是钟、经二台,塔后第三层台地上便是大佛殿,大佛殿后为佛说法大殿。
若是建在平地上的寺庙,佛说法大殿后本应有三重楼、三重阁,但龙泉寺建在山中,山势逐次抬高,高处的建筑本就显得比前面的大殿要来的高大,因此并未建楼阁,而是在山后岩壁上建了一处单层阁。由于山势起伏,佛殿两旁亦难建配殿,而是在中央佛院之外环绕了一个个小别院,各以回廊相连,内设佛堂、佛库房等各色建筑。
这龙泉寺虽然建在山中,但其规模比之寻常平地上的建筑更大,从山门往上看只能看到绿树掩映间的殿檐屋角,而从寺后崖壁上看,全寺一览无遗,更显得宏大。
只是前殿皆未举火,显得死气沉沉的,只在最后这道崖壁上的阁楼内点有灯烛,这座阁楼在白虎崖的半腰上一块自然形成的凸崖之上,其下山石间的罅隙间有淙淙山泉流出,顺着山石左弯右绕,如龙盘曲,这也是“龙泉寺”之名的由来,不过此间道理朔湘二人自然不知。
这处阁楼与崖下寺院只有一条石径相连,前后左右都是陡峭的岩壁,石径也是曲折回环,多被山间古松掩蔽,依稀见到有人影晃动,想来是有不少暗哨拱卫。只是阁楼中人未想到还有人能从背后崖壁上下来。
二人在崖上,正好俯瞰其下的阁楼,其时阁楼门窗大开,内里灯火通明,江朔和独孤湘伏在崖壁之上将阁内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那阁楼依山而建,自然也不甚大,广有五楹,却只一进深,因此能一览无遗,只见阁内中央放了一个大鼎,鼎内熊熊燃烧着蓝白色的火焰,显得甚是诡异,四周壁上、地上广置烛台,其焰色却都是正常的黄白之色。
朔湘二人对视一眼,独孤湘轻声道:“光明盐?”江朔点点头,拿手点指道:“你看那人。”
却见一白袍人背对崖壁席地盘腿而坐,虽然看不清他面目,但从他高大瘦削的身形和身上白袍,头顶白帽可以看出,此人正是摩尼教大慕阇多乙亥阿波!
只听一人道:“大慕阇,山门前来了一群采买药材的老客,说错过了宿头,想要投宿,已被妙风堂主打发了。”
独孤湘轻声道:“哟,没想到那个小秃子还是个堂主呐。”
江朔道:“湘儿,你可别再学新罗人说话了,当心舌头卷过来矫不回去了。”
阿波道:“哼,打发了就好,何必来报?本座今日可没这闲工夫去管这些个琐事。”
那人唱个喏,在阿波左侧侍立,阿波右垂手坐在榻上的一人却道:“左护法慢来,来人有多少人?”
左护法道:“这……妙风堂主可没禀报。”
江朔道:“湘儿,这个也是熟人。”
独孤湘奇道:“是谁?”
江朔道:“笼火城内的护教左使田乾真!”
独孤湘道:“还真是……那右边那个”她拿手一指阿波右侧侍立的瘦削汉子道:“右边那个便是崔乾佑咯……”
江朔点点道:“都是老熟人……”魔教二使功夫虽然不弱,江朔却不惧他二人,那日在笼火城中他就能以一敌二不落下风,今时今日他的功夫更高了不少,自然更加不惧,因此说话时口气甚是轻松。
坐着那人道:“这龙泉寺地处荒僻,现在又已近午夜,怎会有人来访?须得问个清楚。”
阿波道:“哎……胡剌老弟,你可过分的小心了。”
江朔听了浑身一震,独孤湘也望着他道:“这人就是契丹叛徒胡剌?”
江朔拢目光观看,坐着那人身穿皮袍,足蹬皮靴,髡发没戴帽子,腰间大带上系着弯刀,确实是契丹人的打扮。
胡剌叉手道:“大慕阇,我等身怀要务,不得不多加小心,今日方到了此地,就有人深夜来访,可太巧了点吧?”
阿波摆手道:“哎……”
胡剌不等他说话,叉手固请道:“还是小心为上,请大慕阇招那位堂主来问个清楚。”
阿波摇摇头笑道:“好,好,不妨事,田左使,去召妙风堂主来问话。”
田乾真叉手唱喏,转身去了。
阿波道:“安神主也真是的,甚事不能在平卢办,非得到这荒僻之地?”
独孤湘道:“安神是谁?安禄山么?他什么时候得道成仙的?”
江朔摇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要是珠儿姊姊在就好了,她一定晓得。”
独孤湘瞟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住了,两只眼睛贼兮兮地又瞟了他两眼。
胡剌笑道:“此事在燕地、松漠可都不合适,只此三不管的辽东最为合适,况且此地与营州只隔了一条辽水,大慕阇尽可安心。”
阿波“哼”了一声道:“我却怕什么?明尊法力广大,不似你胡剌老弟,还要大军压阵给你壮胆。”
胡剌“嘿嘿”笑道:“那个自然,只要有‘光明盐’在,大慕阇便是天下无敌咯。”他这番话中满含嘲谑之意,阿波如何不知,但他二人今日在此密谋,不宜撕破脸皮,因此只能各自以言语相讥讽。
阿波冷笑两声,道:“光明盐者,明尊所赐秘宝也,盖我教徒之灵药,奈何成了不奉明尊之人的毒药?”
胡剌心想:还不是你有解药的缘故?却装神弄鬼扯什么信不信奉明尊,他也得阿波给了解药,这才敢坐在焚烧光明盐的屋子中端坐。
这时田乾真带着那妙风堂主到了阁外,朗声道:“启禀大慕阇,妙风堂主请见。”
那堂主跪拜于地道:“属下妙风堂默奚德,怀瑾拜见大慕阇。”
阿波道:“进来吧。”
怀瑾道:“明尊光耀万丈,属下何德何能,不敢亲近圣火。”
阿波道:“小子僻居北地,倒懂规矩,崔右使,便赐些福气给他。”
崔乾佑解下随身携带的大葫芦,走出阁楼,拔了塞子,在那怀瑾的鼻子下晃了一晃,道:“进去吧。”
江朔前番只见过光明盐的解药装在葫芦之中,只道是要吞服的,却不知原来只要嗅一嗅就能解毒。
怀瑾再拜道谢,这才起身进入阁内,叉手向阿波和胡剌请安,阿波不耐烦地道:“这位契丹胡剌可汗有话要问你。”
独孤湘“呸”了一声,道:“这胡剌这贼厮算哪门子‘可汗’?”
江朔道:“想来是安贼以契丹主之位为饵,才让胡剌叛变的。”
其实胡剌也是遥辇八部中一部的首领,契丹八部之主皆可称“可汗”,八部之主称“大汗”或“盟汗”,倒不是胡剌成心僭越了。
怀瑾向胡剌叉手道:“不知可汗有何疑问?”
胡剌也不客套,问道:“堂主,今日来的药商共是几人啊”
怀瑾道:“属下没仔细查点,但五十人总是有的。”
阿波道:“倒是不少人……不过么,白地蛮荒,听说白头山中更多蛇虫虎豹,药商参客结伴而行也不算奇怪。”
胡剌叉手道:“大慕阇说得是。”却继续追问怀瑾道:“这些人骑的什么坐骑?”
怀瑾肯定的说道:“皆骑马。”
胡剌道:“你这么肯定?没有马车或者驴卫?”
怀瑾道:“启禀可汗,我关门后那群人在外面叫骂了一番就走了,我伏在门上听的真切,都是马蹄声,马快驴慢,我倒还分辨得出来,车轮轱辘之声更是没有。”其实李腾空师徒所骑的就是驴,但二卫神骏不下良驹,因此怀瑾没有分辨出来。
胡剌道:“五十人的商队皆骑马,这奇怪吗?”
阿波道:“骑马不行么?马也可以做驮马啊。”
胡剌道:“马不善负重,商人逐利,长距离驮负沉重的货品,要么用用马车,要么用健驴。”
阿波道:“这也未必……”
胡剌又打断他道:“况且此庙地处襄平东面山中,什么商队会途经此地?若是营州来的河北客商,当在怀远镇直接北上扶余府,不会来襄平,更不会来此地。若是河南道齐地渡海而来的客商,当走东面白崖城,也不会来此地。”
阿波道:“东也不可能,西也不可能,说了半天,胡剌老弟你倒说说他们是哪里来的?”
胡剌道:“按说,孙都尉那边早就该来人了,直到此刻还没消息,我看只怕这群人不是新罗花郎,就是大唐的医师!”
怀瑾道:“我听他们叫骂时说的都是汉语,应当不是新罗人。”
阿波道:“呀……糟糕,放走了大唐医师!安神知道了可大大地不妙。”
崔乾佑上前道:“大慕阇,医师不会武功,又人数众多,定然走不远,属下带人去追,定然将彼等截回。”
阿波道:“好!崔右使,你速点妙风、妙水、妙火三堂弟兄去追击。”
江朔道:“呀……不好,越人大贤等人就在左近山林之中,可不能让魔教索了去!”当即在山崖上直起身朗声喝道:“大慕阇,不用追了,故人江朔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