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心中咯噔一下,心中灵光一闪——这下刀对了鞘了,当日秦越人说泥捏师将一个大秘密在景教法王中代代相传,众人还在想既然不想泄漏,为何不直接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而要一代代地传下去呢?独孤问原以为是想要留做要挟或自保的筹码,看来却是小看泥捏师了,原来他保留这个秘密不是为了自己。
井真成道:“若说波斯人能有容身之处,那全靠当年李唐太宗、高宗二帝的收留;但若说到泥捏师自己,当年出兵护送他西征,以及此后供给吐火罗地波斯人粮饷二十几年,则全是则天女皇的恩典了,李唐、武氏可说都是波斯的恩人,因此泥捏师甘冒杀身之祸,也想要同时保全二族。”
众人虽不知这个秘密是什么,但想来这个秘密如透露出来必然对李唐皇室极其不利,泥捏师不泄漏秘密是为报李唐皇室容留波斯遗民之恩,而保留这个秘密则是为了替恩主则天女皇保存武氏一族的血脉。想到当年泥捏师的彷徨与决绝,江朔等三人都不禁唏嘘。
“不过……”独孤问道:“井郎,你说了这一大段,和你们日本遣唐使被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井真成道:“泥捏师带回来的秘密可不止是几句话而已,而是一个人,一件物,一个故事,这人、物、事自然不能聚在一处,而是离得越远越安全,泥捏师自己带着故事回到雒阳,带回的人证早已半途离去,连泥捏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去向,还有一件东西……”
独孤问道:“慢来,慢来,你都说这事是金思兰是听壁角听来的,泥捏师为了安全起见,将人、物、事分开,又怎会告诉皇帝东西给了谁呢?”
井真成道:“泥捏师当然没说,他只说有一件可做凭证的信物,交给了妥帖之人,为的是让皇帝知道杀了他也无法掐灭这个秘密,更说现在那人非但已经不在雒阳,只怕早已离开了唐境。若是换了旁人也就作罢了,但金思兰此人心思极其细密,他先查访了泥捏师回到中原的时间,发现他一个多月前到的长安,此后马不停蹄来了雒阳,想来他在雒阳将物件交出的可能性更大,他又想泥捏师说此人已离开唐境,他便推想一个月时间向西是决计出不了安西都护府的,况且泥捏师自己从西域回返,也不可能将东西带出来再送回去这样多此一举。”
独孤问点头道:“南下道路迂回曲折,一个月时间也难以抵达广州或者南诏边境。”
井真成道:“唯二的可能性就是北出漠北和东出大海,金思兰凭着内卫职务之便,调查了一个月来雒阳四方馆使节来往的记录,发现有一支日本遣唐使的使团行踪甚是诡异,刚到雒阳,都没拜见皇帝,就忽然东归了。”
江朔道:“啊呀……那是因为日本使团写错了国书,才折回的……”
井真成道:“不错,井真成却不知道此中原委,自作聪明地认为泥涅师定是将这件信物交给日本人保管了。”
独孤湘道:“金思兰也真是莽撞,泥捏师一个极西之地的波斯人,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信物交给素昧平生的东瀛人呢?”
井真成道:“在金思兰看来却是有理由的,因为则天女皇对日本人有极大的恩情!”
江朔奇道:“此话怎讲?”
井真成道:“以吾国语言发音,吾国当称邪马台国,在西汉光武帝时,吾王遣使到大汉来朝拜,由于传译有误,竟被译作了‘倭奴国’,光武帝更是御赐“汉倭奴国王”金印。后汉三国时,吾国分为南北两国交战,其中北方的卑弥呼女王向大魏递交国书,希望得到中华帝国的支持,但传译有误,竟然将两国译为‘倭奴国’和‘狗奴国来……”
说到此处,独孤湘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自觉失礼,吐吐舌头道:“井郎你见谅,但……但这两个名字译的实在是太可笑了。”
井真成却笑不出来,一本正经地道:“此后日本历代天皇……”
听到“天皇”二字,独孤湘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井真成怒道:“这又有什么可笑的!”
独孤湘可不敢和他说什么“小国之君也敢称天皇”这样的话,只得:“对不住,我前面没笑够……井郎你接着说。”
井真成狠狠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只得继续道:“此后吾国便一直被中原王朝传译为‘倭国’,虽然历朝历代吾国使者递交的国书中都恳请中原王朝为吾国正名,却一直无人搭理。”
独孤问道:“是了,汉晋之际,汉人唯我独尊,视中华以外皆为蛮夷,给周边国家的译名多用恶词。”
井真成道:“直到第七次遣唐使使团到访大唐,粟田朝臣真人大使再次递交国书,却意获得当时的皇帝御批,正名为‘日本’,乃取其国在日出之地的意思。”
独孤问道:“想必粟田真人所见的皇帝就是则天女皇吧。”
井真成道:“不错,粟田真人是吾国正四位下的大臣,其职犹大唐户部尚书,他好读经史,解属文,仪容大净、举止温雅,深得女皇喜爱,真人到访时,正值女皇亦在自改国号为周,并自创文字等前人所未有之新奇事。遂应允了真人奏请改国号之事,亲自改‘倭’为‘日本’。自此以后,大唐国书才对吾国以‘日本’相称。”
独孤湘道:“改个国名而已,有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日本人就会对则天女皇感恩戴德至斯么?”
井真成道:“此言差矣,吾国自称‘君子之国’,虽是蕞尔小国……”他说到此处,三人又感好笑,哪有人自称本国为“蕞尔小国”的?井真成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索性不理,继续说道:“吾国礼仪敦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女皇正名之德,吾国上至君臣下至黎庶莫不感恩戴德。”
独孤问道:“如此说来,日本遣唐使确实有帮助武氏的理由。且日本与大唐之间有东海相隔,真把那信物送到日本国,确实比西域、漠北都安全的多。”
井真成道:“金思兰也是这样想,金思兰是皇党,因为李唐素重新罗,而女皇重日本而轻新罗,因此新罗人对女皇没什么好感,当时虽然女皇已还政中宗,但诸武复振都做了高官,时人谓诸武不除,天下难安,听泥捏师竟然要保武氏,金思兰如何不急?但他身为内卫,一日也离不开禁中,且以他一人之力,也兜截不住日本四百人的遣唐使队伍。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旧相识——江湖盟主李邕,李邕时任海洲刺史,金思兰心想若天不佑唐,日本人已走南岛路离去了,茫茫大海无处追索,若天佑大唐,则日本人当走北岛路,北岛路沿岸水行,就算过了海洲,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江朔叹道:“没想到日本人非但就是走的北岛路,行程还被耽搁。”
井真成叹息道:“时也命也运也……金思兰无法离开雒阳,写了一封密函让他从弟金芝兰骑马送去海洲。”
独孤湘道:“日本人东归走了一个月,金芝兰虽然单人独骑,到海洲也要不少时间吧?”
井真成道:“金思兰有一匹千里宝马,雒阳到海洲又有驿道联通,金芝兰只用了两日就到了一千三百里的外海洲。”
江朔心道:原来世上还有脚力能与老黄马相匹敌的良驹。
独孤湘却问道:“这样说来李使君也是皇党咯?金思兰笃定他得到消息就会杀尽日本人?”
独孤问摇头道:“李邕不是皇党也不是后党,但他坚持‘正义’,对自己认准的事虽死不惧,则天女皇时他曾官拜左拾遗,在朝堂之上当着女皇的面,就敢和御史中丞宋璟一同指责则天皇帝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以权谋私,女皇虽然震怒,却最终接受了他的谏言。便如时人孔璋所言——往者张易之用权,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
井真成冷笑道:“李邕所谓的正义,就是屠杀了毫无准备的日本遣唐使团么?”
独孤问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以对,井真成见他不言语,自顾说道:“金芝兰将信笺交予李邕,李邕也不做调查便全盘相信了金思兰所言,召集江湖盟的凶徒,在那一夜于海上杀尽了两船四百余日本人。”
江朔道:“这样说来,李使君那日在习习山庄说误信人言,没找到东西,便是说的误信金思兰之言,没找到他所说的信物。”
井真成点头道:“便是如此,你们也都听李邕亲口承认错杀了好人,想来在船上并未找到那信物。”
独孤湘道:“那为什么李使君那日不说出来,却要为金思兰遮掩呢?”
独孤问道:“这便是李邕的为人,他好侠重义,不愿出卖朋友,所以把所有责任都自己一肩扛了。”
井真成冷笑一声,道:“金思兰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李邕实际是发现了那件信物,也得知了内情,但却处于种种原因选择和泥捏师一样,既不销毁也不公诸于众。在金思兰这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吾便回转大唐,想要再找李使君问个明白。”
独孤问忽然问道:“那你把金思兰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