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篆春二十出头的年岁才开始修行,其幼时便跟随父亲在春区四处漂泊,父亲姜元经商,在春区也是小有名气。仙人们的生意并不是那么好做,不过姜篆春的父亲貌似别有一套,人人都知道,仙人的东西凡人都会哄抢,却很少有人知道,凡人的物什仙人也有需要,他做的就是将凡人的东西高价卖给仙人,比如挖耳勺……旁人会讲:“仙人是不会有耳屎的,即便有也会用仙力排出。”,但实际是挖耳勺只需动动手指便可以掏清耳屎,可比运仙力方便的多,但仙人们多好面子,不去明着购置,如此之物不胜枚举,这就是姜元的经商之道,他懂得仙人的暗示,又卖的滴水不漏,十几年间便攒下了巨量财富。姜篆春自小跟着他,自然也掌握了不少跟仙人打交道的秘诀。话说这机缘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在她二十一岁时,一次随父亲去回龙教商价,便迎来了命运的拐点,她虽修行天赋不甚高,但凭借着多年养成的灵巧,倒博得了回龙教二祖宗的赏识,自此很快便被选进了回龙教外门,踏上了修行之途。姜篆春自入教以来,人人敬之爱之,她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与其谈话如沐春风。如是七十载,已是坐到了内门长老的位置,而她掌管的众事之一,便是回龙教十年一度的敲缘名额。从敲缘前的一年起,便有无数的仙人、凡人前来拜会,所为之事自不用讲。今日距敲缘之日只剩三天,想不到还有人临时抱佛脚,也罢,后来者也可居上,再者,灵参不要白不要,随手送给谁也算是个小人情,姜篆春正逗着怀里的玄猫,这样想着。
“师父,二十年灵参带到。”
“二十,不,贫民,不,仙人在上,在下有事相求!”
“名姓,年纪。”姜篆春眼也不抬,重复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在下李佑星,虚度四十有三载,此次前来……”李佑星还未说完,姜篆春随手一抓,便将他怀中的灵参抓出扔到了座侧的玉篓里,篓中大小盒子不一,看来是之前收取的不少宝物,不过乍一看倒像个废品桶,李佑星显然是吓得不轻,慌乱抬头一迎:座上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身着红色的薄衫,其发简单用“筷子”一盘,但仍有几缕青丝散乱的搭在额前,斜躺在坐塌上,坐塌的头上有一个正脸的龙头雕像,眼睛处仿佛正洞穿一切,女子一条腿撑起,左手搭在膝上做扔状,另一条胳膊拄在坐塌的扶手上,拿着一条树枝逗着怀里的玄猫,好似传说中的美人西施越画而出!一脸慵懒之意,她怀中的小玄猫却瞳孔紧缩竖着耳朵看向他,他那珍藏的灵参也像被丢垃圾一般丢进了垃圾桶里。
李佑星身上的虚汗唰一下浸透了衣服,身子也微微的发抖,此刻强稳住心神说道:“此次前来……”
“你要修行?”
“不,上仙,是犬子,此次前来……”
“名姓,年纪。”
“李厌,九岁,此次……”
“既然想让你儿子修仙就得有承受后果的觉悟。”姜篆春略有玩味的说出了这句话。
“觉悟?不知上仙大人何意?”
“退下吧。”姜篆春突然带着仙力吐出了三个字,她可不想因为二十年参被凡人纠缠。
而李佑星听在耳里有如炸雷一般,忽的又像被一团蚂蚁咬了自己的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险些如泥瘫下,他皱着眉,大口吸着气,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仙童走到他身边,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看着仙童伸出的手,随后自己就像木偶一样机械的后退、转身、出殿、下山,等到了牌楼外,他才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不是丢了魂,是……是丢了一株二十年灵参……
在回去的路上,李佑星好比一颗行走的巨龙竹,除了心空,还有一道道坎,他踉踉跄跄也不管眼前的路,“我为什么没多说两句呢?”他重复的想着,“哪怕再垫一句,有鹿教的石供奉都对犬子青睐有加,哪怕再垫一句呢,我怎么就突然傻掉了呢?”“觉悟?什么觉悟?上仙是觉得自己没有觉悟吗?”想到这他啪啪两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自责、自卑、自骂、自残,此时他已经陷进自己的思想旋涡中,被搅得抽离不出,“事关李厌啊,我怎么……”突然!他像撞墙一般,直直的摔在了地上,坐在了泥地上。
“喂!不长眼睛啊!”
“见恕,见恕。”李佑星爬起来都不敢掸身上的土了,他已留下阴影一般,“见恕,见恕。”他又重复了两声,埋着头继续向前走去,此时他并没去想,自己身高八尺有余,怎会撞一下便整个摔倒,当然,他已经分不开心去想了。
再说那被撞之人,扑了扑自己破的不能再破的袍子,看着低头道歉便走的李佑星,竟觉得有些好笑,“呵,遇见个傻子。”想罢,便啐了口口水在手指上,仔细地捋了捋他那几乎是特有的绿色头发也继续向目的地走去:一片竖有着高大牌楼的荒草地……
嘭!嘭!嘭!
“来了!”糜淑恬放下手中的针线,将散下来的头发随手一挽,向大门走去,“这么晚才回来,我都有些急了。”
大门打开,正是李佑星,他出门前整理好的红蓝缕衣沾满了尘土和碎泥,潮哄哄湿哒哒的,冠上的金丝还在,不过看起来少了几缕,脸上还有一道红手印,他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糜淑恬,一言不发。
糜淑恬被唬了一跳,天色已黑,以为是哪来的贼人,刚要喊叫,再借门前的灯笼细看,是李佑星啊,不禁惊道:“这是从哪回来啊,是被人打了?我看这是谁?敢碰大岚村村长?走!说理去!”说着便拉着李佑星往门外走。
“你小点声!不用你一个妇人管,方才……方才只是守了些仙人的规矩,你不懂。”李佑星甩开糜淑恬的手闷着头往里走去,像个受了气的孩子。
看见糜淑恬,他心里踏实了很多。
“饭菜,饭菜呢,我饿了……”李佑星又小声说道,“臭小子呢,睡了?”
“睡了,厌儿今天中暑昏过去了,不过没事,解暑药已服下,饭菜我去给你热热。”糜淑恬转进厨房不提。
李佑星在院中发了会呆,褪下衣物蹑手蹑脚的走进了李厌的房间,看着熟睡中李厌的面庞映在洒进来的月光下,不自觉的嘴角上扬,自言自语道:“今日看到的潭水,不及你半分清明,如果可以,是真想盛一杯拿回来与你尝尝啊……”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榻边喝剩的药碗,轻轻将碗端了起来,缓缓起身,揉了揉受伤的屁股,又轻声笑道:“唉,到底不是一个善于持家的女人……”说罢,缓步离开了房间。
李厌慢慢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房门。
李佑星为他做过的一切,他都默默记得……
今天是个大日子!
“今天是个大日子!”李佑星一早便叫嚷着,“快!去叫臭小子起床!”
噼噼啪啪,门外鞭炮声不绝于耳,李厌根本不用叫,他早已被这些“巨响”吵醒,糜淑恬将亲自打好的一盆水端进李厌的房中,又出门取了药碗进来,投着手上的毛巾看着已醒的李厌说道:“就你那傻爹爱弄这些花了呼哨的事,吵醒你了吧,睡没睡好?”说着又将手放在了李厌的额头上,“这几天虽然不烧了,也得坚持吃药,你这孩子总是倔,小时候让你吃药,你总是含在嘴里偷偷吐掉以为我不知道呢。”糜淑恬笑着将药碗端到李厌嘴边,右手突然一张,是一颗冰糖!她将糖塞到李厌嘴里,再一勺一勺喂着药汤。李厌睁着大眼睛看着糜淑恬乖乖的喝着药,此时的他幸福的想直接窝在糜淑恬的怀里。
“姨娘,你那么好看那么温柔,怎么会找了我爹那样的人啊!”李厌咕嘟着嘴里的药汤说道。
糜淑恬莞尔一笑道:“姨娘啊,当年看上你爹纯属一时冲动,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当年可是英气十足呢!你姨娘就被这外表骗了!糊里糊涂就嫁进来了,”糜淑恬喂完药将李厌揽在怀里。
“那你为啥不走呢?”李厌自觉问出了一个傻问题,羞红了小脸靠在糜淑恬怀里更紧了。
“姨娘不走是因为你呀!你说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呢!”糜淑恬咯吱了几下李厌的胳肢窝,引得他笑着扭了起来。
“姨娘……我……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李厌还没说完,李佑星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快起床!为你跑东跑西,都快累断腿了就为今天,你还睡懒觉!”
糜淑恬听罢道:“快去吃饭吧,你那傻爹又开始催了,起来吧。”说罢领着李厌走出了房门。
下人们省完亲也都回来了,挂灯笼的挂灯笼,贴福字的贴福字,比过年还要热闹,不少村民家也做了同样的事,不过村里的豪绅们都多了一条:念祖训。好像这是敲缘日的习俗一般,但都没有李佑星家热闹,大家都以为如此会交上好运:被仙人选中,换个活法!
李佑星家并没有祖训,这在村里是一个奇谈,他也从未向村民提起过自己的父辈,落在村民眼里他好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琐事罢,开始上桌吃早饭,李嫂,张叔,刘姨都站在旁边盯着李厌,眼里直放光,再瞧李佑星,眼睛亮得好像夜里都不用点灯一般,死盯着李厌,似是一定要看出些什么,糜淑恬看了看李厌,再瞅瞅李佑星,微叹了口气:“你要把厌儿活吃了不成?”
“多嘴!”李佑星道,他又夹了块李厌平常最喜欢吃的醋鱼放在其碗里,想说点什么却变了味道,“李厌,今日你若是进不了仙门,以后也就别进我李门了。”
糜淑恬眉头一紧直接站起身:“说什么呢?厌儿,听我的,进不了没事,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活法,就算你日后要饭,更甚成了十恶不赦的囚人!你也都是我的孩子。”说罢拿筷子狠打了一下李佑星。
“娘!!”一个九岁的孩子,眼泪夺眶而出,“娘!!!!!”
李厌说了两个字,是同一个字。
李佑星见此状破天荒的没有对这个称呼表示不满,突然拿起杯喝了一口烈酒重掷在桌上道:“放心!那两位仙人的好处可不是白拿的,敢不要你试试!哼!”其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尤其是对那个回龙教的姜长老……
李佑星横气的话听在李厌耳中却有一丝温柔,他大口啜泣着,说了声“嗯!”
李佑星和糜淑恬看着李厌,眼里尽是温柔。
吃过饭,在李佑星和糜淑恬的陪同下他来到了大岚村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也就二亩来地,广场东侧有一个戏台,长春镇的戏班子经常来村里演些杂戏,村民们在劳作后也经常来小广场杀棋,遛食,孩子们打闹嬉戏,傍晚时分最是热闹,不过李厌却很少来,他最多的时间就是在林左梅的茶铺喝茶,最近几天倒是没怎么去,他隐隐有些怕林老板,却搞不清为什么怕,小孩子总是这样,突然喜欢突然不喜欢都是常事,至少李佑星是这么想的。
今日这里围满了村民,上至已耄耋的老人,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孩,不少人打着凑热闹的旗号前来,其实是暗暗寻找自己的机缘。谁都想被选中,但又不失了面子。
“看,村长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向周围人说道。
“那不是李厌嘛,我跟你们讲,那个孩子可难逗了,之前我给他糖他都不正眼瞅我。”
“是,整天和一个疯子凑在一起,能有好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不是吧,我看他每天都给那疯子送吃的,心肯定不坏。”
“就是,你以为都像你家孩子,天天不是翘村塾,就是欺负别人,李厌那是稳当!”
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几年在李佑星的治理下,大岚村人的生活是日日向荣的,李佑星此人也明谋善断,在村民心中颇有威严,谁家的大事小情经常会来找李佑星决断,不过他这个孩子却常常是村民们的话柄,但话说回来,村子就这么大,能沦为谈资的事本就不多。
“佑星!”
“王三哥!”李佑星一开口,村民们的声音都压了下来,大家对李佑星其人都是信服的。
“大家都等你主持呢,你说今年仙人会几时到啊。”酿酒的王三哥问道。
“三哥,仙人们自有仙人们的安排,咱只管做好自己的,”李佑星朝向众村民:“乡亲们!咱们有序列队,还是和十年前一样,谁家的地少,谁排前面,我这个村长排到最后,不要等仙人来了一窝蜂上来,仙人们再一生气,一个都不要了找谁说理去!”
“哈哈哈哈哈哈!”村民们笑着开始排序,“村长!你说今年能要几个呀!”
“你黄老四灰头土脸的,这辈子是别想了!但你家那个小娃娃我看挺不错!一看就有仙缘!”
“哈哈哈哈哈哈哈!”村民们又是一阵哄笑。
李厌被糜淑恬牵着,站到了整个队的末尾,村民们拿出马扎,坐着开始等候仙人来敲缘,看到这个景象,李厌渐渐升起了一丝自豪感,他自出生就没有参加过村中的集会,看着李佑星如此被人爱戴,他低下头微微笑了起来。
小孩子的成长总是要望着成年人的背影的,李佑星第一次为人父,并不知道如何与孩子相处,不过没关系,此刻的李佑星在李厌眼中高大了起来。
“看天上!是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