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高夫人说的设宴并没有发生。
李心安也不奇怪,毕竟人家丈夫接下来就要一直住在户部了,夫妻二人自然得好好相处相处,哪里必有闲工夫来管他们两个外人。
约莫亥时过后,高府的管家高朗敲响了客房的门。
“二位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李心安叫醒了打坐冥想的慕容白。
“走了。”
管家高朗带着他们来到高正明的房间,随后便退了下去。
屋里,只有高正明一个人。
见到李心安推门而入,高正明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座位。
“两位,请坐。”
看着高正明准备的一桌酒菜,李心安笑道:
“高大人如此破费,这让我们怎么能受。”
“两位公子能保我高正明,本官备一桌酒菜又算得了什么?”
“高大人要谢,也应该是谢殿下。我们只是殿下手下两个办事的,受不得如此厚待。”
高正明笑道:“李公子就不要和我打官话了,朝廷上听腻了。”
“那好,我就和高大人聊点稀松平常的天。”
李心安慕容白各自落座,高正明给他们倒满酒杯。
“能得户部侍郎亲自温酒倒酒,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李心安感叹道。
“慕容公子出身名门,不知李公子,令尊为谁啊?”酒过三巡,高正明问道。
这个老狐狸……李心安心里暗骂一声,旋即说道:“我的出身不好,我父亲做了很大的错事。”
“能做很大的错事的,想必令尊也不是一般人,可是在朝为官?”
“是的,不过已经死了。”
“难怪。”高正明露出思索的神色,“我在户部十年,各个大人家的公子不敢说全都认识,但也差不多都见过。令尊既已去世,我是无缘得见了。”
李心安点点头,以高正明户部侍郎正四品下的官职,去谁的府上都是贵客。
“李公子是什么时候在殿下手下做事的?”
“很多年了,大概……十年之前吧。”
李心安笑笑:“不过那时候年纪太小,殿下还用不到我,基本无所事事。第一次为殿下做事,是七年前。”
“他十年前就认识李俶了?”高正明讶异的看着李心安,十年之前,他才刚刚担任户部侍郎,还没有进入太子殿下和李俶的视线。
这个年轻人,在皇孙府的资历比他还要早!
难道是殿下的书童?或者是亲近之人?
不对,看他的面貌,娈童也说不准。
他先前说他父亲做了很大的错事,难道是背叛了太子殿下?
他是被抓到皇孙府的?
十年之前,正是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得宠正盛,当今宰相杨国忠崛起,李林甫逐渐失势的时候。
那个时间点,也是太子殿下被圣人吓得躲在东宫不出的时候。
如此一来,就很有可能了……
看着脸色逐渐变黑的高正明,李心安实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过,若是他知道高正明把他当成李俶娈童的事情,估计不用等到屠生楼的杀手,自己就会忍不住一剑刺死他了。
“不说这个了。”李心安转移了话题,“高大人,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愿意向圣人请求派兵保护?”
“如果说您拒绝了殿下邀请您进入皇孙府的邀请,可以说是怕外人拿这做文章,我理解。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凶手要杀的人不敢说下一个一定就是你,但您确确实实在凶手的名单上,您……为何不拿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呢?”
“胡说八道!”
高正明怒气冲冲的道:“本官问心无愧,何需人保护!”
“要是真的求殿下派兵,那岂不是坐实了我做了亏心事吗?”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查出那个荒唐的名单的,本官绝对不在上面!”
“什么下一个杀的人就是我?笑话!”
高正明仰头灌了自己一杯酒,冷冷的道:“两位,殿下的好心,我心领了。二位若还是这般,那就别怪本官不给面子了。两位吃了这杯酒,明日便离开吧。”
“先别急着下逐客令。”
李心安摆了摆手,道:“您是觉得问心无愧,还是说,怕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抖落出来呢?”
“高大人,您作为一个官,可以说公德无愧,没人挑的出来刺。但是作为一个人,是否,私德……有亏呢?”
高正明举至半空的酒杯突然停滞,他冷冷的扫了一眼李心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心安夹了一筷子菜,细细咀嚼起来,这句话就那么断在了那里。
高正明焦急的喝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李心安嗤笑道:“高大人,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才对。”
“作为万花楼的常客,你还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听到“万花楼”三个字,高正明悄悄攥紧了酒杯,看向李心安的眼神越发阴冷。
“本官平素没什么爱好,聚上三五好友去万花楼吟诗作赋,有何不可?”
“文人雅兴,自然是好的。但弄出人命来,可就说不过去了。”
“高大人,你可还记得,娜宁姑娘?”
高正明“砰”的一声,酒杯在他手里破碎。
李心安轻轻勾起嘴角,“高大人,不用如此惊慌,这不是什么难查的事,万花楼那点腌臜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瞧,您的手都破了。”
高正明脸色铁青道:“这件事,殿下知道吗?”
“当然。”李心安点点头。
“但是殿下依然决定要保护你。高大人,你应该庆幸,当官的这些年,你算是个好官。”
“好官?”
高正明自嘲的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好官吗?”
“很难说。”
李心安耸了耸肩,“就像我先前说的,公德无愧,私德有亏。”
“公德无愧,私德有亏……说得好!”
高正明哈哈大笑,“不错!本官就是这么一个人!”
李心安和慕容白默然的看着这个老男人大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直到高正明偏黑的脸变得黑红黑红,他才醉醺醺的说道:
“本官为官二十五年,自认无过,但终其一生,也就是个户部侍郎,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待李心安开口,高正明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因为我没有人情!”
“现在朝廷的官员升迁,明面上是吏部主管,但其实是李林甫和太子党平分此权。”
“不和这两派的人扯上点关系,就算你的政绩能力再好,你都升不了官。”
“而只要与他们交好,就算你是一头猪,你都能当封妻荫子!”
“他们不是为朝廷举贤,而是给自己找走狗。”
“我想升官,别无他法,只能在这两派之中任选其一。”
“之所以选择了太子殿下,也不过是因为他做的比杨国忠好一点,还懂得收敛罢了。”
李心安皱眉道:“读书就是为了做官?”
高正明反问:“武夫行走江湖,就不想当那天下第一?”
李心安哑口无言。
“读书人也好,江湖武夫也罢,都有自己的目标。为了各自道路上的最高荣誉无所不用其极,丢人吗?”
“十年之前,我领悟到了这一点,投入太子一党,开始和太子党内的王公大臣交好。”
“钱?到了我们这个位置,都不缺钱。权?再上一步,就是宰辅尚书,我们已经是位极人臣,也不缺。”
“李公子,你觉得我们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不缺!”
高正明笑道:“人吃饱了就没事找事干,什么都不缺的人,最是无聊,总要有个地方发泄我们的欲望。所以,青楼,就成了我们最常去的地方。”
“不管是以前的教坊司,还是现在的万花楼,都是皇孙贵胄当朝大员的后花园。他们会定期给各位大臣的府上送去女子,各位大臣之间也会互送妾室,这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情。”
“更恶心的,像十女共侍一夫,或者,十夫……共御一女。”
李心安瞪大了眼睛,喉咙悄悄吞咽了一下,只觉十分反胃。
对面慕容白的脸上已经挂上了层寒冰,手指轻轻点在剑鞘上。
李心安相信,只要高正明为官有一点劣迹,或者他对殿下不那么重要,慕容白都会立刻出剑杀了他。
他强忍下恶心,问道:“高大人曾经干过这种事?”
“人数没那么多罢了。”
高正明又倒满一杯酒,仰头喝下满足的咂了咂嘴。
“这种事情,我做过三次,但我并不喜欢。老实说,我对女色也不是很爱,不然也不会只有一位夫人,还不纳妾。但总有那么几位显赫的大人喜欢做与众不同的事情,为了陪好他们,我也只能拉下老脸。”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好说话,有的人,一给他露个笑脸,他都能乐一整天。有的人,你对他千好万好,卑躬屈膝,他都不把你放心上。”
高正明冷哼一声,眼神多了几分狠辣,“一次,有位大人的差事我给办的迟了,嘿……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本官堂堂从四品的户部侍郎,被他训儿子一样的拧着耳朵,谁能咽下这口恶气!”
“那日下朝之后,我便叫上了张英齐元汉几个相熟的人,去了万花楼。点了三个姑娘,但都觉得没意思。”
“这时候,张英看上了弹曲儿的一个西域女子,便把她从帘子后面拉了出来。长的确实清新标致,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张英把她拉到屋子里强了她,此后,张英便极力把那个西域女子推给我们。齐元汉他们几人也都睡过,我和另一位赵大人都没碰她。”
“后来,约莫过了一年,是张英的生辰。他拉着我们去万花楼喝酒,我又看见了那个西域姑娘。”
“我突然觉得欲火焚身,不泄不快。于是便拉上了那个西域女子去了内室,留张英几人在外室喝酒。”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等我从床上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个西域女子就死在了床上,是被我掐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她,醒过来就那样了。我没办法,只能出来求助。”
“齐元汉说,没事,一个卑贱的娼妓,而且是西域人,出不了事,万花楼不会怎样的。”
“张英叫来了万花楼楼主殷红妆,给了五十两银子,殷红妆就笑着让人把尸体抬下去了,又叫了两个姑娘来。”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直到前不久齐元汉他们离奇死亡,现场留下那个独角人脸像。”
“也就是说,在殿下提出要保护你之前,高大人你就已经知道了他们为什么死,对不对?”
“是!”高正明沉重的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不怕杀手来杀你?毕竟你才是杀死娜宁姑娘的罪魁祸首。”
“我当然不怕!”高正明笑道,“我是户部侍郎,朝廷死了一位侍郎,杀他的人会有什么后果,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张英他们身份低微,还入不了场面,死了就死了,所以幕后凶手才敢拿他们出气。我?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踏足我高府一步!”
李心安点点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说道:
“高大人还是小心点好,说不定今晚杀手就来了。”
娜宁姑娘的死因既已弄明,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李心安踹开房门,似乎是将自己压制的怒火发泄出来。
他走到院子里,夜晚的凉风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不少。
“巍巍金銮殿,想不到这么肮脏。”
慕容白的声音中带着李心安从没听过的疲惫,李心安淡淡的道:“是啊,谁不脏呢?你,我,谁又敢说自己不是呢?”
“如高正明说的那样,凶手真的不会来杀他吗?”
“也可能,但那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李心安轻声说道:“倒不是因为线索断了,而是高正明杀了娜宁姑娘,凶手若是因为他的身份就放弃报仇,那也太虚伪了。”
“他要是个男人,高正明……他就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