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下山历练的各处弟子陆续回山,故而地下演武场里少有的热闹。
灵兽圃里开满了香花,柔柔地落下一丛一丛孤影,一只皮光水滑的小鹿在里面探头探脑。
“你二姨家中有矿。”
庄衍兮默念着这个荒腔走板的化名。
二姨……
-你叫我二姨就行。
香风裹挟着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零星思绪从识海中飞速闪过,又忽而被更深处的黑暗吞噬湮没,庄衍兮抬眼,看向一处人声鼎沸的擂台。
那上面一个纤细的身影如狂飞细叶,游离在对手势如雷霆的攻击里,胸前隐约刻着她长长的代号。
庄衍兮的目光渐次掠过擂台边一圈人,这些人的目光里,有惊叹,艳羡,也有轻慢,倨傲。
视线转回,台上的少女将将冲破对面法修的重重术法,不疾不徐地抽剑,直直抵在对手的咽喉处。
“承让。”
嗓音甜柔,与她信手拔剑的利落凶狠南辕北辙。
她的对手软着腿从擂台上下来。
地字第一百五十七号擂台,[灵不灵我灵]对阵[你二姨家中有矿],[你二姨家中有矿]胜。
他看了一番旁边阵法上浮动的战报,这已经是[你二姨家中有矿]今日第十九连胜。
也就是说,她在这个擂台上已经打翻了十九个水平不一的弟子。
庄衍兮漠然移开目光,准备离开,却恰好撞上刚跳下擂台的岑妙妙,她在演武场里同样捏了个平平无奇的长相。
但只那日一面,庄衍兮已经记住她五官何其饱满秀美。
岑妙妙脸上挂着汗,热意在她周身喷薄而出,尽管脸上挂着笑,但庄衍兮的视线始终停驻在她眼睛上。
他看出来,她眼神有些空,似乎心不在焉。
此时,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搭在岑妙妙肩上,随即用力地拍了拍。
“岑师妹!果然是你,好久不见。”
庄衍兮眉头轻轻皱起,悄然按下心中莫名其妙涌上的不悦。
“归师兄,的确许久不见,看你似乎有点皮痒?”岑妙妙笑眯眯地握上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手下缓缓施力,如愿以偿地听见归曲哎哟哎哟的叫唤。
“需要我帮你松松皮么?”
她脸上笑容放大,却始终不达眼底。
“不、不了不了,我手贱,饶命啊仙子!”归曲苦着一张脸,心知甜甜软软小师妹只是表象皮囊,鬼知道这个小怪胎四年不见成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咳完全没有想要试试如今岑妙妙身手的意思。
“但是我境界将满,但卡在瓶颈上,现在很缺人练手,归师兄,你说怎么办……”
岑妙妙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归曲一听师妹愁眉不展,胸中男子汉何惧挨打的情怀顿时熊熊燃烧。
“那我就……”
不等他说完,一旁擂台法阵突兀地再次闪起了光。
[1]向[你二姨家中有矿]发起决斗。
岑妙妙闻声,立刻放下归曲快被捏扭曲的爪子,在一旁的人群里扫了一番,最后才锁定于离两人不远的一道身影上,后者胸前纹绣[1],正是向岑妙妙发起挑战的人。
归曲叹息一声,不赞成地看了一眼对方。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普通平静的面容。
他真心实意地提前安慰道:“兄弟,你这是哪里撞了柱?当真想不通啊。”
岑妙妙触到对方眼神,倒是松了松指骨,“谢了。”
两人很快就站到了擂台上,岑妙妙以沉水木剑对敌,对方也同样自兵器架边抽出了一把沉水木剑。
擂台周围又多了一圈来看热闹的人,人声鼎沸中,结界很快升起,两人耳中终于清静下来。
岑妙妙好整以暇地挽了个剑花,“生面孔,这位师兄还是师弟,刚回山不久么?”
庄衍兮不答,只微微颔首,同意她口中“刚回山不久”。
是岑妙妙先动的手。
这回却换庄衍兮游刃有余地挨个破除她的剑势,清风徐徐流光也似的动作下,在岑妙妙眼中,尽管对方手中木剑无一丝灵力加诸,可剑意如沧海平潮,渊渟岳峙。
偏偏他语气平静从容,信手便能轻而易举将她打退许多同门的剑势破除。
“杀意足够,锐意堪堪,残忍不足,仁慈——亦不足。”
岑妙妙从未在地下演武场里遇见过这样强大的对手。
哪怕是杜思卿与她对招,她尚且能有来有往与这位拥有潜渊剑骨的师兄打上几百回合。
但面前这张白水般其貌不扬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凶悍可怖的对手。
锋芒无可匹敌,这样强大的剑意,使岑妙妙几乎神思不属地想到一个人。
但那人又怎么会纡尊降贵来此。
一个断念间,岑妙妙手中木剑被打飞。
擂台下所有人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1]手中的木剑停驻在她手腕,两人之间近在咫尺。
结界升起前,[1]终于沉沉开了金口。
“你往日与人搏命,也是如此走神?”
留下这句话之后,庄衍兮扔开木剑,足尖一点便跃下擂台走人。
徒留岑妙妙一人在擂台上愣怔发呆。
离开地下演武场后,庄衍兮回穹天水榭独自练了许久的挥剑。
最基本的招式被他一遍一遍挥出,行云流水间,风声呜咽无休无止,几万次残影逐渐融进高升的月色。
但庄衍兮的心却始终沉不下来。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浮现擂台上少女空洞的眼神忽然发颤狂乱。
她当时是想到了什么?
庄衍兮心中挂着事,下意识间,已然信步走下主峰。
他抬起眼,已是子时,天空一轮明月高悬,而面前却是那座藏在竹林听涛深处的院落。
他心中暗惊,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此处。
面前的阵法毫无阻拦他之意,即便他私自踏入,也绝不会惊醒院中沉睡的人。
庄衍兮沉思片刻,预备抬足离去。
偏偏此时,他心里莫名其妙闪过一道微弱的声音,在识海里击起一层浅浅的浪,清晰而突兀。
“庄衍兮……”
他陡然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入院中竹舍。
“王八蛋……”
又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哝,含在舌尖许久,软绵绵的热意和嗔怪。
这回他切实听清楚了。
这院子里,有人被梦魇囚困,正不断发出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