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少卿昼夜兼程,处处谨小慎微。沿途虽未遇到何等阻拦凶险,可似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渐久,自不由得颇感心力交瘁。这天终于疲惫不堪,便在离江陵城约莫二十余里外寻到一处偏僻客栈,只教伙计收拾出一间清净些的空房,打算歇息一晚后再继续赶路。
“得嘞!”
那伙计不迭点头称是,口中尚不忘侃侃自夸道:“客官放心!您可着咱们江陵城内外随便打听,若说但凡还有别家能比小店更加清净半点,小人就当场把自己个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管教……”
“咦?文姑娘,你怎的来了?”
少卿微一怔神,眼见那伙计反倒把自己晾在一旁,赶紧往别处奔去,只觉他行事着实好没道理。忽然间,却听得门外稍远处,一阵清脆之声随风润物,自耳边悠然弥散开来。
“怎么?是我来得多了惹人心烦?既然如此,那我这便回去也就是啦!”
“这是哪里的话!”那伙计满脸赔笑道:“姑娘肯进来看看,那是咱们巴不乐得的好事,如何说得上什么惹人心烦?来来来!快请进!快请进!”
“这还差不多!”
那少女咯咯数声轻笑,盈盈移步来到堂中,“我这次一是自己出来随意逛逛,二则也是替爹爹问上几桩事情。”
“曲小哥,伯母的病可曾较前几日见些好转了么?”
“有!有!”
曲伙计眼前一亮,口中甚为激动,“要我说文大夫便是天上的观音大士,专门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单说我那老娘,瘫在床上没有十年,总也是有八年的了!谁能想到文大夫三两剂药下来,她老人家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后来我琢磨着,这里头必是有什么灵丹妙药,前两天便自己也跟着来了一副。你还别说!喝完之后果然觉得身轻体健,就连干起活来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啦!”
“你说什么?”
曲伙计正说得眉飞色舞,孰料少女竟登时将其打断,话里话外满是惊恐,“你说那药你也喝了?”
“是呀,这又有什么……”
曲伙计兀自兴起,起初尚未察觉到少女神色前后变化。直到又抬起头来同她目光相接,这才发觉事有不妙。一张面孔“刷”的转作惨白,脚下一软,顺势瘫坐在椅上。
“我说……我说文姑娘!我这人天生便胆小的紧,你……你可千万别来吓我呐!”
少女语气凝重,忧心忡忡道:“我先前曾听爹爹说过,他这副方子里所使,原本尽是些如大戟乌头之类的虎狼之药。用意正是以其至刚至纯之效,激发人体内中正之气。”
“这法子对病人自然无碍,可若是对寻常健全之人却着实有害无益。轻则伤及脏腑,一旦再严重些的话……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
“姑娘!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可千万得请文大夫想个法子,无论怎的救救我这条小命呐!”
耳听少女言之凿凿,曲伙计心下自然深信不疑。情急之际竟不由双膝一软,忍不住要朝她下跪。
少女大惊,口中高呼“别别别”,另一边厢则赶紧伸手扶住他两肩。
她眼眸灵动,颇有些古灵精怪。曲伙计本就心惊胆战,一时更被她看得坐立难安。
“办法嘛……其实倒也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你究竟肯不肯做。”
少女目蕴异光,悠悠故作高深。曲伙计如获大赦,身子“腾”的一跃而起,俨然自绝境逢生一般。
“只要能救性命,我自然是一千个肯做,一万个肯做的!”
“好!”
少女俏脸一扬,愈发凑近几步,满口讳莫如深道:“既然如此,曲小哥你可千万要把我说的话全都好生记得!”
“自今天回家后算起,半月之内,你须得每日沐浴斋戒,焚香祷告。诚心诚意将满篇大藏经抄足十遍,夜里则务必睡足……睡足八个时辰。切记!多一刻则不行,少一刻也同样不可!”
“若是你果真能如我所言一一照做……那么想要转危为安,却也并非什么难事。”
“这……”
少女说得玄之又玄,直教曲伙计如坠云里雾中。良久才回过几分神志,以手骚头茫然问道:“什么沐浴斋戒……又是大藏经……我说文鸢姑娘,你刚刚这法子……我怎的连半点也听不明白?”
他正满心费解,不远处少卿却已猜出个中端倪。暗觉有趣之余,不由登时笑出声来。
曲伙计一怔,终于恍然大悟。虽总算放下心来,可再一反思适才之事,又不免颇为尴尬不已。
“我的好姑娘,你可真吓死我啦!这要是往后再时不时的来上几次,我这条小命也非交代在你的手里不可。”
“好啦好啦!我这便给你赔个不是啦!”
文鸢笑靥如花,张嘴向他吐了吐舌头,“咦?曲小哥,原来今天店里面有客人呐!”
言讫,她遂在少卿左近一张桌前飘然坐定,两片脸颊浅浅笑意流存。
直至此时,少卿才来得及仔细端详这少女容貌。眉蕴春山,媞媞曼妙。绛唇含朱,粲若芳华。纱裙拢身勾勒一袭旖旎绰约,青丝如瀑方显娇柔万方。粉肌流光恰如吹弹可破,妙目徜徉若存千般狡黠。微风过际,馨香如许。岚烟蝶魄,雕琢彼心。国色天香之余别是一番灵动翩跹,端的令人见后倍觉无限欢喜。
二人四目相交,文鸢终归少女心性,粉脸微红,先行侧过头去。然两道轻灵余光却依旧暗中瞥向少卿,一俟发觉其人稍有动作,又慌张张赶紧望向别处。
曲伙计微一愣神,猛然一拍脑门。三两步上前,连朝少卿作揖打拱,“小人一时无状,竟差点怠慢了客官,实在该死的紧!该死的紧!”
许是唯恐客人尚不解气,话音甫歇,他又抬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之间作势虚打几下。
“客官您在此稍后,我这就去给您……”
“掌柜的!掌柜的?你奶奶的!人都死到哪里去啦?”
喧哗声起,如雷鸣一般。旋即,自门口走进来四五个体格魁梧的凶狠壮汉,人人虬须错节,脸上横肉密布,一眼便知绝非寻常善类。
这一行人自进门之后,便大咧咧分在堂中坐下。当中一个独眼刀疤脸汉子似是头领,口中蔑然一记冷哼,又将面前方桌拍得啪啪山响,戟指那伙计厉声喝道:“小杂种!给我过来!”
曲伙计不敢怠慢,赶紧踉跄着小跑到他近前,一副战战兢兢道:“寇爷,是什么风把您和这几位英雄给吹来了?”
“别跟我来这套!”
对他这番谄媚讨好,疤脸汉子丝毫不屑一顾。抬手在其肩头一搡,曲伙计登时满口痛苦哀嚎,被他直接推倒在地。
“我和你说不着!教你们掌柜的出来!他欠了半年的份子钱,今天也非得有个交代!”
“寇爷,不是我们魏掌柜不愿交这份子。”
曲伙计忍痛站起身来,不住苦苦哀求道:“您几位也全都看到了,小店这地界实在偏僻的可以,一天到头也来不得几个客人。那……那也实在是掏不出多余的银子来孝敬各位英雄了。”
“你说你们开得起这样大的买卖,却偏偏拿不出我们兄弟的辛苦钱来?”
那疤脸汉意味深长,又环视店内陈设。忽然脸孔一沉,咬牙切齿道:“那依我看,你这店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还等什么?统统都给我砸了!”
话音甫歇,周遭霍霍之声遂不绝于耳。正是其余数名壮汉各自掀翻桌椅,眼看便要大打出手。
“有些人单会仗势欺人,真是好生无耻!”
此话一出莫说曲伙计,便是这疤脸汉子亦不禁大吃一惊。仅存的一只眼里骤然闪现惊讶,森然望向那声音来处。
“想不到我寇江离纵横一世,今天竟教个小妮子给瞧低了身份!”
“兀那丫头!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便这么急着来找死么?”
“寇爷您息怒!她姑娘家家不知天高地厚,您老可千万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这寇江离来势汹汹,曲伙计竟不知是自何处生出股莫大勇气,挣扎着爬起身来,赶紧挡在二人中间。
奈何寇江离倚仗武功,平日素来说一不二。加上众多爪牙俱在身畔,若是遭人这般冷嘲热讽反倒善罢甘休,自己岂不着实颜面扫地?气愤关头直接飞起一脚,将曲伙计又踹出老远,挑动双眉厉声暴喝。
“少他妈废话!惹急了老子,就连你一块都给料理了!”
反观文鸢却殊无惧色,两眼湛湛,朗声反唇相讥:“你自己姓寇,平日里行的又尽是些穷凶极恶的草寇勾当。那还当真是名如其人,有趣!有趣!”
寇江离怒极反笑,周身骨节格格如同爆豆,一张脸孔倏地阴沉下来,“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大哥,这好像是山上那文老怪家的丫头!”
两人正僵持不下,左近处一个黑脸汉子忽的上前,向寇江离一番嘀咕耳语。寇江离眉头微皱,转眼却又纵声冷笑,杀意如刃直慑人心。
“什么文老怪武老怪,今天既得罪了咱们兄弟,那便合该教她有个教训!”
“大哥说的不错!”
他身旁另一个尖嘴之人梗直了脖子,随声附和道:“要我说,这姓文的便是一向看咱们兄弟不起!”
“当初我去寻他,给我那老不死的爹瞧病。他一张方子下来却都是些什么泽兰,石韦之类,我连听也没听说的药材!哼!他要不是没安好心,又怎会这样存心刁难老子?”
“你这人不但全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更是少见多怪的可以!”
文鸢秀眉一轩,毫不示弱道:“那年你爹害了蛇咬,双腿肿得能有常人两倍粗细。泽兰正主消肿化瘀,用的又有什么不对?”
“再说石韦,你回去自己看看老人家身上的褥疮!我倒想问问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照顾你爹的,怎会活活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那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相干?”那尖嘴汉子一时大窘,却又偏偏辩驳不过。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半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哥!咱们也不必和她废话!”
“我看这小妮子生得还算标致,依兄弟看不如……”
见此情形,先前那黑脸汉子却嘿嘿数声怪笑,话里话外尽露谄媚。寇江离神色稍异,眉关紧锁,只教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之前大哥不是曾和咱们兄弟提起,说你师父身边正缺一个通房的使唤丫头么?”
“大哥何不就把这小妮子给带回去,便是到时老人家嫌她笨手笨脚实在碍眼,您也大可……”
那黑脸汉子话尽于此,言外之意却已昭然若揭。寇江离面色铁青,此前盛怒之下未曾留意,如今两眼自文鸢身上打量须臾,倒亦觉其人容貌出众,确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佳人。
他一张脸膛似笑非笑,语气也大有和缓,沉声佯作不屑道:“虽说这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咱们兄弟,可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果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我说嘛……那也未尝不可。”
言讫,他两边眼皮又微微一阵抖动,明知故问道:“兀那丫头,你说是么?”
“你少来这套!”
文鸢嗤之以鼻,两靥凝挂薄嗔,反是莫名平添了几分娇艳欲滴,“你最好多少知些廉耻。教我和你一齐回去?那是决计想也休想!”
“究竟是走是留,可也由不得你来做主了!”
寇江离阴恻恻冷笑不绝,事到如今干脆图穷匕见,直接向手下爪牙使个眼色。众人会意,遂从左右一拥而上,分明是要把文鸢强行带离。
“我看你们哪一个敢再上前一步?”
孰料文鸢见状,竟霍地站起身来。妙目暗慑寒光,两根皓玉似的手指直指身前众人,俨然颇有几分威风凛凛。
“这姑娘倒算有胆有识!”
“她明知自己绝非这许多人的对手,便刻意在人前虚张声势。不过这计较若瞒旁人也还罢了,那又如何能骗得过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草莽?”
果然不出少卿所料,寇江离先是一怔,转眼又纵声长啸,而后大踏步的朝前走去。
“哼!我倒要看看一个小丫头,又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他话音未落,便探出一只铁钳似的右手,死死抓向文鸢腕间。文鸢低低一声惊呼,缩身欲躲,只是寇江离武功虽不算高,若要制住如此一个柔弱少女,终归还算手到擒来。猿臂长伸,抢先拦在文鸢去路,轻而易举便将其置在掌握。
“你!你快放开了我!”
文鸢花容失色,数次想要挣开束缚,奈何寇江离五指便如一道铜箍,始终死死攥在其人腕上。俄顷时候渐久,反在她白璧无瑕似的肌肤上抓出道道殷红血痕。
众鹰犬狗仗人势,登时“哗”的一声涌上前来,簇拥着寇江离趾高气扬,便要傲然出了门去。
“小杂种!小杂种?真他妈是邪了门了,这一眨眼的工夫又跑到哪里去了?”
如今寇江离心情大好,放眼周遭,虽忽然不见了曲伙计踪影,但终归未太在意。足下飘然徐行,只远远抛下一句话来。
“告诉你们掌柜的,就说十日之后我再来取他欠我们兄弟的银子。”
“要是到时他再推三阻四的纠缠不清,就别怪我……”
破空之声大作!
陡然间,寇江离顿觉阴风惨惨,及身将至。抬眼惟见数十根湛青竹筷嗖嗖疾飞,恰似骤雨如倾,漫洒珠帘,连同一只筷桶朝自己劈头盖脸而来。
他额上冷汗如注,情急之下膀间较力,将跟前一张方桌抛向半空。但闻“喀喀”之声不绝于耳,正是那竹筷打在桌面,根根直插进木头中寸许有余。
寇江离化险为夷,可说颇为侥幸。反观他身边一众爪牙鹰犬则无这般走运,人人免不得被击中四肢躯干。再加上那竹筷认穴极准,一时间使本就不算轩敞的堂中横七竖八,躺下数人高声哀嚎。
“是谁?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寇江离心头一懔,知此人武功着实未可小觑。阴森森环顾周遭,终于将目光落在独坐角落处的少卿身上。
“小子!你暗算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阁下这话便大大的错了。”
“我这分明是明算而非暗算,你们技不如人,这才着了算计,那又有什么好说?”少卿哂然一笑,一副好整以暇,“不过你刚刚提到英雄好汉……我倒想问问阁下,你们依仗人多势众,偏来欺侮旁人一个姑娘家。哼!莫非这才算是英雄好汉不成?”
“你究竟想要怎样?”
寇江离掌心沁汗,却又始终紧攥着文鸢手腕不肯撒开。少卿面露鄙夷,不紧不慢道:“不如你我就此打个商量,只要你肯不再为难这位姑娘,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当今日无事发生便是。”
倘在从前,少卿也自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思来想去也只好退求其次,先助眼前这少女化险为夷才是正事。
“乡亲们!就是这姓寇的恶贼要把文鸢姑娘给带走!”
双方正僵持不下,门外却忽响起脚步嘈杂,竟是不下四五十个乡民各执锄头草叉,一拥奔到跟前。头前一人手持菜刀,满脸急形于色,赫然正是先前那不知所踪的曲伙计无疑。
“文大夫菩萨心肠,平日待咱们恩重如山。今天他的女儿要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教人给欺侮了去,那大伙儿今后还用再做人了么?”
曲伙计此话一出,众乡民登时群情激愤。念及寇江离等人从来怙恶不悛,一时更加义愤填膺。当中不乏数名性情急躁者,此刻已然挥舞起手中农具跃跃欲试,想要强行将文鸢从他手里面救出。
“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上赶着来找死么?”
寇江离虽声色俱厉,可面对眼前乌泱泱人头攒动,终究还是先行存了怯意。而偏在此时,少卿一阵冷笑又如严霜刺骨,森然直抵双耳。
寇江离脸膛铁青,却又何曾当众受过这般羞辱?双目喷火虽欲将少卿碎尸万段,奈何自身武功不济,纵然再生出三头六臂,多半也依旧并非旁人对手。
他脑中斟酌损益,还是觉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姑且过了眼前这关,等到日后再来同这些村人算账不迟。当下臂膀较力,顺势将文鸢推向众人。两眼恰似铁钩,死死紧盯少卿不放。
“小子!今天咱俩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再见之日!”
说完,又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那黑脸汉子身上,教他别再装死,给自己丢人现眼。
众爪牙闻言,只得强忍浑身疼痛,踉跄爬起身来。又龇牙咧嘴,彼此搀扶着随寇江离出了门去。
这一干人平素鱼肉乡里,凡人多有忌惮。而如今既见文鸢脱困,众乡民中竟无一个再敢前来阻拦。寇江离所过之处,无不默然分开道路,纵连曲伙计亦连忙把菜刀藏回袖中,眉宇间一派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