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若心急如焚,可如今自己右腿伏兔穴处全无知觉,若要再行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适才鲜于承天出手发难,招式运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是别有深意。此刻反倒令楚夕若直视文鸢,二者相距之近,几乎足能听到彼此口中呼吸之声。
楚夕若心境惶然,不忍再向前看,陡然却觉何物崩落肌肤,分明正是一注热血腥甜粘稠,无意洒落在其颊间。
她一颗心脏狂跳难抑,眼睁睁见文鸢气若游丝,就连身上血迹也都隐隐转作发黑,而邢懋言却依旧全无罢手之意。每每扬起臂膀,搅动长风大作,皆在其人肌肤之上绽开一道寸宽血痕。一时间终于难以自持,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哪里来的小畜生?”
鲜于承天面露愠色,拂动袍袖将一团灰影打落在地。众人定睛望去,方见那灰影原来竟是一只小小猿猴,在地上几个翻滚后稳住身形,眼下正呲牙咧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
鲜于承天使个眼色,自有一众青城弟子上前欲将其轰出殿去。只是那猿猴天生灵物,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不但近身不得,反倒被它三跳两跳来到文鸢跟前,旋即一跃伏在主人肩头,硕大红眼紧紧盯向邢懋言。
邢懋言举止放缓,试探般回过头来,却在同鲜于承天对视一眼后继续动手。顷刻间,声声鞭响与凄厉兽鸣夹在一处,教人宛若置身阴司地狱一般。
“我说邢老道,够啦够啦!你怎的还没个完啦!”
慧能和尚心急如焚,只因忌惮鲜于承天往日淫威,这才不敢轻举妄动。五官紧绷拧作一团,一只肥硕手掌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无疑是在催促老友赶紧罢休住手。
“不可,尚有三下不曾打过。”
邢懋言面如凝霜,全然不为所动。当即抖动手腕,直待当真将这剩余三鞭打完,才把手中鲜血淋漓之物抛弃在地,肃然抱拳道:“此间戒律已毕,不知鲜于师叔另有何事示下。”
离阳殿内鸦雀无声,十数道目光齐刷刷望向鲜于承天。须臾,只见他总算微微颔首,冷冷站起身来,独自往内堂走去。
在场人人无不骇然,良久终是慧能最先如梦初醒,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向左右大呼小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人给松开!”
众人先是一怔,忙分从四下赶向文鸢。邢懋言所离最近,本欲上前为其解开束缚,陡然却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正是仇以宁后发先至,一张脸孔阴戾低沉,嘴角隐约泛着一丝莫名冷笑。
“多谢邢师兄不辞辛劳,为以宁管教逆徒。若是她今日当真死了,小妹定会亲自前去你本经堂登门拜谢。”
邢懋言却不着恼,遂默然停住脚步。慧能急在心头,大踏步拦在二人中央,扯开嗓门道:“现在事情做都已然做了,再来说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快些救人要紧!”
“唉!不过邢老道你也真是个死心眼的,最后那三下打与不打还不全都在你一人,何必非要那么较真不可?”
“鲜于师叔的秉性你们并非不知。”
耳闻老友抱怨,邢懋言脸上这才依稀浮现波澜,“他老人家向来语出如山,倘若当真像你所言,我自己遭受牵连倒在其次,只怕文姑娘先前所遭的许多苦楚也会全都付诸东流。”
“这……”
慧能知其所言非虚,感慨万千下抬起手来,在他肩膀上面轻轻一拍。与此同时,白大有也已领人割开文鸢身上绑缚,又赶忙跑到仇以宁跟前。
“我看这丫头还留着一口气在!仇师妹你先赶快送她回去,待会儿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招呼一声,白大有便马上给你送去!”
说完,他又将子昀唤至边上,向其仔细嘱咐道:“你帮着你仇师叔,把这丫头送回诠言堂去!记得路上千万小心在意,可不敢有半点马虎!”
“白师哥,你的好意小妹心领了,只是她毕竟乃是我仇以宁的弟子,究竟是死是活……我心中自有分寸。”
仇以宁轻点点头,终究谢绝了白大有此番好意。转而将业已如同血人似的徒儿抱在怀里,独向殿外昂然走去。
“诶诶诶!倒险些忘了旁边还有一位!”
等到这师徒二人不见踪影,慧能忽然蓦地一拍脑门,健步如飞赶到楚夕若身畔。随飘飘僧袍一拂,将她身上穴道顺势解开。
“楚姑娘,我等如此行事,想必总是能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觉邢懋言此话着实刺耳。可再一看到地上淋漓血迹,当下强抑愠恼,竦然沉声道:“夕若此心,天地可鉴。倘若我当真存了戕害文姑娘之意,便教我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行了行了!我可懒得听你们聒噪不清。赶紧给我散了散了!是了,你们先不必走,等把这里打扫干净后再回去。”
慧能眉头大皱,连声唤来一众青城弟子收拾善后。自己则不愿再多待半刻,满口骂骂咧咧,拉着邢懋言便一同出了门去。
“我这几位师兄弟说起话来虽不大好听……其实心里倒也并没恶意,实在是……唉!”
白大有为人敦厚忠善,眼见楚夕若脸现怅惘,一时难免于心不忍。原想从旁出言劝解,奈何生来便拙于言辞,支支吾吾比划半晌,到头来反将自己憋得满脸通红,垂头丧气般坐在椅上。
“多谢白前辈的好意,夕若所行但求问心无愧,至于旁人的流言蜚语……那也从来不值一提。”
楚夕若一席话语甫自口出,心下反倒涌起莫名阵阵苦涩。暗道自己离家日久,如今似这等言不由衷之话,说来竟已愈发自然而然。
白大有大喜,连道出数声好极,命人将她好生送回客舍歇息,自己则留在殿中,一待便是足足小半个时辰。
月在云中,垂练梢头。待文鸢自浑浑噩噩中转醒,发觉自己已然躺在平日卧房之内。床前一人拄肘而寐,脸色略显苍白憔悴,却不是仇以宁是谁?
“师父……”
她挣扎着欲待起身,却因伤势匪轻,一张清秀面庞登时转作煞白,直痛的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
“你醒了。”
此刻仇以宁也已察觉身边异样,睁开惺忪睡眼,里面竟依稀闪过些许细腻柔光,可刹那间又消失无形,重变回往日一副寒眉冷面。
“这次你肆意妄为,如今可已知罪?”
“师父!弟子单是不懂!”文鸢眼眸一酸,满腔悲愤化作万点清泪,将头下枕帕微微濡湿一片,“明明是他们先杀了爹爹,难道我想报仇竟也有错么?”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如此举动自不算错,只是……”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她悲痛欲绝,仇以宁心中亦不禁隐隐为之一颤。左思右想再三,终于沉声续道:“有些事情……其实我也是事后才想通的。”
“你是否想过,此番恩师为何会如此大发雷霆?”
“我……”
文鸢如坠云里雾中,一汪泪水于眶中盈盈打转,“您的意思是……”
“你可知咱们青城山的掌教并非恩师,而是其实另有其人?”仇以宁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我这位璇烛师兄闭关未出,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可我却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些不同寻常之事。”
她口内一顿,若有所思道:“眼下正是本教多事之秋,恩师武功虽高,但毕竟已近耄耋之年,倘若一朝稍有不慎,反而因那姓楚的同各派剑拔弩张……那也实在绝非上策。”
“我明白了。”
文鸢惨然而笑,颊间两行泪痕犹在,心中如有万般不甘,“原来我不过是给旁人杀鸡儆猴的笑柄,纵然当真死了,那也全都无关紧要。”
“放肆!你既身为青城弟子,凡事自当以本教攸关为重!”
仇以宁声色俱厉,转眼又感同身受一般,将语气慢慢放缓下来,“我并非是要劝你放下父母大仇,只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凡事不妨从长计议。你如今修为尚浅,无论如何总该勤学刻苦,等到来日武功大成,再去向楚家一并讨还血债。”
“可那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文鸢泪如泉涌,虽知恩师此话诚然不假,但一想到还要教杀父仇人在这世上逍遥自在多年,便实不由得心如刀绞。个中煎熬之甚,端的较当前身上剧痛更加难耐万倍。
“仇师叔?您在屋里面么?”
仇以宁微一怔神,以手抚榻示意文鸢好生歇息,自己则徐徐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子昀?你怎的来了?”
她眉头微皱,不免有些惊讶。子昀则气喘吁吁,脸颊之上两团薄晕绯红。
“方才我去问诠言堂中的师姐们,她们都说您老人家大抵是在此处!”
“你来究竟是为何事?”比起听他在此不知所云,仇以宁心下自然更加挂念文鸢伤势。子昀如梦初醒,忙从怀中摸索出个锦匣,将其双手呈在胸前。
“鲜于太师父说,教我务必把这物什尽快交给仇师叔您。至于其余的事情……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仇以宁表情微妙,自他手中接过锦匣。甫一打开,一股淡淡馨香登时溢涌满室。她身为青城耋宿,自然认得眼前这皓如羊脂之物正是本门至宝蟠螭散,于跌打外伤一类素来卓有奇效。如今鲜于承天既遣子昀送来此物,内中深意端的不言而喻。
她脸上动容,难得淡淡一笑,“请你回去多多拜上恩师,就说做弟子的实在无以为报。等鸢儿伤势渐好过后,我定会尽快携她前去离阳殿内,当面叩谢他老人家一番用心良苦。”
“仇师叔,那位姐姐的伤势……现在可还打紧么?”
子昀频频称是,可一想起白天之事,如今也还兀自心有余悸。踟蹰俄顷,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相询。
“你心中若惦念不下,就随我进来看一看吧。”
见他目蕴关切,正暗中往屋内张望,仇以宁便在扭头回转之前,轻轻抛下一句话来。子昀大喜,忙不迭紧随其后,又怕外面风大,将两扇房门好生关上。
“是谁?”
发觉有人与仇以宁一同回来,文鸢脸上不觉微一泛红,虽想向里面躲闪,重伤之下终究力不从心。
不多时,二人来到榻前,待亲眼见到当前文鸢伤势,不由教子昀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仇以宁道:“恩师命子昀前来探望于你,还特意带了些专治外伤的灵药。”
子如语无伦次,一张稚嫩脸膛愈发红润滚烫,“姐姐你只管安心养伤!其余的事情……其余的事情仇师叔定会替你安排的妥妥贴贴!若是……若是还有什么……我……我……”
“待会儿我要给她换涂伤药,你若已然无事,便尽快回转向恩师复命去吧。”
仇以宁言语不辍,右手则掀开被角,轻轻自里面牵出徒儿半节纤柔小臂。那上面伤痕犹在,丝丝细腻粉肌裸露绽开,一眼望去可谓灿若桃花一般。
“这是?”
仇以宁神色稍异,才及将蟠螭散从那锦匣中取出,悠悠却有一物自手指缝隙间滑落。等到俯身拾起,方才发觉原来乃是一张纸条,上面两行字迹刚劲峭拔,俨然颇得古风。
“卧薪尝胆何足道,鹿死谁人未可知……”
子昀凑上近前,嘴里喃喃念出声来。一俟传入文鸢耳中,却端的字字诛心。口内啜泣声声,恍惚如遭重锤击胸。
“莫动!”
仇以宁眉关微蹙,将她身子稳住,又凝神聚息,挑出些药膏在其臂上涂抹均匀。蟠螭散药力卓绝,方一触至肌肤,文鸢便觉如有阵阵凉风抚及伤处,先前种种胀痛似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就连本来惨白如纸的脸色也都微微略见好转。
仇以宁看在眼中,心下亦颇为欣慰。回头见子昀却未离开,遂停下手中动作,板起脸寒声发问:“怎么,师侄还有何事未曾交待?”
“没……没有!”
子昀大惊失色,直臊的满脸通红。慌张张行过一礼,忙飞也似的匆匆逃出屋去。
“这小人儿倒是有趣。”
见状,文鸢总算忍俊不禁,难得露出一副笑容。仇以宁面色平静,便坐在一旁相伴。二人目光相接,端的如母如女,满眼足堪挚诚。
韶华流转,不觉已是半月。六月初三,青城山上下张灯结彩,人人俱在为鲜于承天八十寿辰忙碌张罗。离阳殿外,一枚硕大头颅油光锃亮,正站在阶前指点江山。
“你们!我说你们!再把那寿字往上面贴一些!不对不对!是往上!唉!现如今的小崽子们,可真比大和尚那会儿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啦!”
他口若悬河,一副滔滔不绝,却唯独苦了登高布置的一众晚辈弟子,在其驱使下宛若狼奔豕突,眨眼工夫皆身心俱疲。
当中一人实在忍无可忍,停下手中活计,讪讪干笑道:“慧能师叔,像这些许小事弟子们自能应付妥帖,您老人家还是赶快到离阳殿里看看,免得到时百密一疏,反倒又惹得鲜于太师父来气。”
“着呀!”
慧能抚掌而呼,边说边迈开脚步,“你说的对极!这离阳殿里才是重中之重,要是当真出了什么纰漏,那才真是大大不妙!”
待他推开殿门,抬眼只见面前福寿双全,松鹤满堂。赤锦朱红绕梁披甍,糕果灯桃一应俱全,俨然已将一切准备停当。
邢懋言从椅上起身,忍不住抱怨道:“老贼秃,单是你一个来的最晚。”
慧能生性洒脱,大咧咧一肘撞在老友肩膀,直接扯开腮帮道:“大和尚手里面千头万绪,可同有些忙里偷闲之人大不相同。咦?你千万莫要多心,我可从没说此人姓邢,也从没说过他是个牛鼻子的老道。”
言谈话语间,白大有等人也已走到近前,慧能见状哈哈大笑,又将目光落在随仇以宁一同赶来的文鸢身上。
“好极好极!当初我还怕你这丫头当真出个三长两短,不过现在看来我这仇师妹果然本事了得!只这几日不见,我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你同旁人再有什么分别来啦!”
文鸢哂然而笑,遥遥向其敛衽为礼,“幸赖恩师连日悉心关照,弟子如今已无大碍。累慧能师伯分心挂念,实在惶恐之至。”
“好说好说!你慧能师伯乃是心甘情愿挂念于你,今后若再有何事是连你师父也瞧不通透的,你大可自个儿来原道堂寻我,但凡是……”
慧能心花怒放,一张胖脸忘乎所以,倒似未饮杜康便先行醉了几分。仇以宁面色铁青,冷笑一声将其打断,说起话来丝毫不留情面。
“慧能师哥,想必是外面天气太热,这才给你一不小心晒昏了头吧!倘若当真如此,小妹这倒还存着几副良药,正好能医师哥身上顽疾。”
慧能眉开眼笑,索性打个哈哈。双手合十佯作庄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道:“仇师妹说的对极,大和尚妄动凡心,今晚总要诵经礼佛直至深夜,方能聊以化解平生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