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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下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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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英雄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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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人明!你!”

    鲜于承天怒目圆睁,右边胸膛之上,赫然现出一处寸许大小的殷红血洞。而自那血洞边缘,更有稀稀疏疏数十个豆粒大小的稍浅伤口,各自血流宛若泉涌,端的触目惊心。

    “那……那方士说的半点不错,这霹雳弹果真威力无穷!”

    楚人明先是心有余悸,后又大喜过望,似因激动过度,一时难掩口中颤抖。

    而在他手中,则为一物奇形怪状,通体竹骨造就。主干乃是一根修长圆筒,圆筒朝外裸露着一方漆黑洞口,里面犹然烟气缭绕。自那筒壁下方,似还有个小小倒勾,此刻楚人明数根手指便紧紧握在上面。

    “火器!是火器!”

    陆惟舟失声惊呼,教各派众人登时一片哗然。凡古往今来,武学一脉最是讲究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倘若急于求成,则势必流于旁门左道,为天下人所不齿。然而火器一门却全然同此背道而驰,便如楚人明不学无术,世人皆知,如今却反倒大败鲜于承天,一旦长此以往,以至人人争相仿效,于江湖武林而言,也实不啻灭顶之灾。

    “老匹夫,你刚才不是还得意的紧么?”

    楚人明洋洋自得,不顾四下众人窃窃私语,抬手便是一掌,不偏不倚正中鲜于承天胸膛。鲜于承天本就已如风中残烛,身子好似云间飘絮,霎时打横飞出数丈有余,又重重撞在台前石阶之上。

    鲜于承天目中喷火,数次以手拄地欲要起身,奈何人力终有难及。可即便如此,他数十年来胆识气魄却也绝非浪得虚名,纵然浑身上下鲜血狼藉,遥遥望去依旧不怒自威。

    楚人澈一边感慨岁月无情,英雄迟暮,一边环视左右,暗中观察各派人等。须臾轻声一阵干咳,右腕倏扬,收剑入鞘。

    “鲜于先生英雄盖世,我等晚辈素来敬重有加。但须先生肯将各派秘籍交出,楚某愿在此担保……”

    “鲜于太师父!”

    殿门大噪,无风自开,一团清影纵掠无方,疾若驰鹜般冲至鲜于承天身畔。众人双目大眩之际,那人早已平平落定,不顾身上被鲜血沾满,哭着跪倒在其跟前。

    “小畜生!你终于肯现身了!”

    崔沐阳面色阴戾,只一眼便认出少卿,手中长剑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率先戟指发问。

    “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

    鲜于承天满脸血污,却并未因少卿抗命前来而大发雷霆。他微微一笑,甚是吃力的抬动手指,少卿见状,忙主动朝前靠近,沙哑着嗓音道:“先生呢?先生怎的还没有过来?”

    鲜于承天却不回答,只是紧攥着少卿手腕连连摇头。少卿犹不死心,两眼血丝密布,愤然凝视各派人等。

    “究竟是哪一个把您伤得如此之重?等待会儿先生来后,咱们非把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

    楚人明双眉一轩,饶有兴致般将这四字重复一遍,又信手将那火器晃了几晃,“依我看,你那先生多半也是个缩头乌龟,否则怎会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哼!世人都说璇烛英雄了得,可堪国士,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听他言语当中辱及恩师,本就令少卿怒不可遏,待目光落在其手中之物上,更不由得恍然大悟。一时四肢百骸格格作响,竟对四下众多强敌视而不见,不顾生死安危便朝楚人明愤然发难。

    楚人明脸色剧变,急匆匆想要装填手中火器。只是此物威力虽大,预先填充却极为繁琐,更兼楚人明眼下活命心切,那也自然忙中出错。眼见少卿杀招将近,反而手忙脚乱将那竹铳掉在地上,无奈只得举臂护在身前,妄图借此抵挡。

    “且慢伤人!”

    佛号乍起,余音绕梁。一股沛然内息忽从离阳殿内无由溢涌,所到之处恍若柔丝细缕,端的润物无声。

    少卿悚然动容,虽知此人武功高强,自己远有不及,只是仇人既在眼前,那又岂有不杀之理?就此从怀中摸出数枚棋子,“嗖嗖”连往彼处运劲掷去。

    孰料这发难之人手段极为老道,那数枚棋子才刚射出,却被他随手一招格挡,纷纷掉落在地。少卿惊骇交加,还不等回过神来,一袭赭红袈裟已如幕布遮天,晃荡而至。飘飘绢帛随四下长风充斥舒展,暗中另藏无限玄机。

    少卿无奈,脚下倏倏向后急退,至此方才看清这从中作梗之人生得宽眉圆脸,面相平和,一身僧袍素静整洁,头上九枚戒点香疤,却不是普陀掌门无尘和尚是谁?

    “老和尚!我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出手阻我!”

    少卿纵声疾呼,继续猛攻不辍。更认出当前无尘所使,正是其师门绝技金刚伏魔袈裟。凡触及此袈裟一片衣角之人,轻则遭其蔓附纠缠,泥足深陷,重则凶险万分,足致死命。少卿武功虽非易与,却在这袖底乾坤下毫无还手之力,不消眨眼工夫已是左支右绌,一派险象环生。

    “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陆某却容不得这小畜生如此肆无忌惮!”

    其实放眼此刻殿中,早有不少人已然看出无尘正手下容情,却唯独陆惟舟性情火爆,着实忍无可忍。手中呜呜轻鸣从无至有,剑气纵横如虹贯日,一挥之下扬起漫天飞沙走石,就此飞身加入战团。

    少卿独对无尘一人尚且毫无胜算,如今又添劲敌,个中凶险自又陡增数倍。不过十招之内,便被陆惟舟灼灼剑芒刺破小臂,肌肤间鲜血狂飙如注,眨眼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体内失血既多,少卿只觉脑内昏沉,两道眼皮愈发沉重。只是面对陆惟舟杀意已决,只得暗中咬破舌尖,展开身形与其勉力周旋。

    青城身法独步天下,倚仗如此精妙法门,固然能使少卿继续拖延一时半刻,可当前他体内气血激荡,内力正在不经意间自伤处随鲜血外流。等到时候渐久,最终吐气散功,只怕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下凡,也再难保其性命安然无恙。

    “小子!今日你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里吧!”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少卿脚下动作已是明显放缓。陆惟舟目放精光,心知时机已至,右腕连纵舞动青锋,霍霍剑光猝然暴起,此消彼长间登将少卿周身诸处要冲尽皆裹挟在内。

    少卿面如白纸,才欲趋身闪躲,陡然竟觉一阵彻骨剧痛遍及四肢百骸,随口内气息蓦地凝滞,无疑业已油尽灯枯。

    他脑内万念俱灰,再也无力支撑。恨只恨自己本事不济,难以为鲜于承天报仇雪恨。伴着陆惟舟手上一道耀眼寒芒闪烁升腾,数许无由苦涩反倒幽幽在其心头萦绕。

    “先生……您当真要把我们全都抛下不顾了么?”

    “手下留情!”

    这声音焦急如焚,更不乏于坚定决绝。陆惟舟微微一怔,手中锋芒见辍,便将剑尖停在离少卿眉心不足半寸,那上面罡气凛冽缭绕,已在其额间划出一道长长血痕。

    “楚小姐?你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惟舟怒火中烧,等到循声看见来人面容姣好,分明竟是楚夕若后,这才忽的恍然大悟。“铛”的一声,将掌心长剑掷到其人脚边,双眉一轩大声说道。

    “是了,定是从前有些人乱嚼舌根,以至流言蜚语搅得楚小姐不胜其扰,这才想要今日当着咱们各派众人的面亲手杀了这小贼,好教谣言全都不攻自破。”

    对此,赵秉中只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便在一旁斜睨冷视,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能把自己怎样。

    “陆掌门有所不知,我楚家家门不……”

    忆及当日楚夕若倒戈相向之事,楚人明至今依旧义愤填膺。才要将原委向陆惟舟和盘托出,便遭兄长一记凌厉目光打断,一时讪讪退下,不敢再来多嘴乱语。

    “我……”

    楚夕若唇齿呢喃,面对在场数十道凿凿目光,只觉两靥滚烫发烧。她将十指深深嵌进掌心,唯独不敢去看父亲脸上神情变化,亦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笃定决心,扬起一张玉树堆雪似的绝美面庞。

    “陆前辈容禀,夕若是觉此事当中另有蹊跷。倘若只因一时激愤便将此人杀之后快……只怕同我辈所循正道颇有不合。”

    人声尽灭,悄阒寂寥!陆惟舟将两眼睁的老大,显然兀自难以置信。须臾自错愕中转醒,竟丝毫不顾楚人澈颜面,朝一旁各派众人虚指,愤然声色俱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做错了么?”

    “夕若不敢!”

    楚夕若手足冰凉,难免暗生胆怯。可扭过头来再一看少卿,知一旦自己就此退让,则他今日势必难逃一死。故即便眼前更有刀山火海,那也只好亲自前去闯上一遭。

    她双手抱拳,遥向陆惟舟行礼致意,朱唇轻启朗声续道:“此间前头万绪尚未解开,那又怎可因捕风捉影之事平添杀戮?陆前辈!万望……”

    “住口!”

    寒潮涌起,响堪炸雷。楚人澈面色铁青,口中虽只寥寥两字,却又端的重愈千钧。

    楚夕若身子一颤,粉脸霎时转作煞白。几度想要开口辩解,奈何竟如鲠在喉,不敢稍稍触其逆鳞。

    “先前你四叔说你为这小贼自甘堕落之时我还犹有不信!想不到今日一见,竟然果真如此!”

    楚人澈二目灼灼,声音虽不算高,在楚夕若听来却实字字诛心。花容失色不迭摇头否认,似因心下焦急难抑,就连说起话来也都略带哭腔。

    “楚小姐果然是少年英雄,小小年纪竟已足能教训起我等老迈昏花之人了!楚家主!看来小弟倒要恭喜你治家有方,将令爱管教的如此出类拔萃啦!”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各派众人皆是始料未及。赵秉中从旁作壁上观,幸灾乐祸之余不由大声明嘲暗讽。楚人澈脸色难看至极,奈何理亏在先,只得堪堪克制满腔业火,抬手一指地上长剑。

    “你心中若还有楚家数代清誉,那便即刻如陆掌门所言,亲手杀此贼以证道!”

    “否则……”

    “诸位前辈本意既是想从此人口中得出失窃秘籍下落,那又怎能因一时义愤便要将他杀之后快?依夕若之见,不如先将事情原委查明,等到稍后再议生杀不迟。”

    眼见劝说无果,父亲更是一副杀气腾腾,楚夕若忙转变话锋,欲以众人最为关心之事暂且保全少卿一条性命。渠料此举竟引来赵秉中一阵捧腹大笑,声音之大,直教人听后暗感颇不自在。

    等他须臾笑得够了,才冷冷开口道:“楚小姐冰雪聪明,怎会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透?”

    “这小贼所以盗窃秘籍,不过是为教青城山与各派争斗之时居于上风。可一旦今日青城山合派上下便遭土崩瓦解……那这上风二字又要从何说起?”

    “你们!”

    楚夕若杏眼圆睁,只觉脊背冷汗涔涔。愕然看向殿中各派耋宿,实难相信这许多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之人,行事关头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反观鲜于承天却殊无意外,恨恨吐出一口鲜血,忍痛向少卿使个眼色。少卿见后,忙匆匆朝他赶去。而陆惟舟等认定二人插翅亦难逃脱,便也只是冷冷观望,并未出手阻拦。

    鲜于承天气若游丝,脸色难得如此平静,“我原想尽我所能,保全你和子昀性命,只是如今看来……竟当真是已然老了。”

    少卿眼底噙泪,却不肯在仇家面前示弱,遂极力压抑悲伤。见状,鲜于承天嘴角一咧,又深深倒吸进一口寒气。

    “如今我大限将至,今天你若侥幸不死,便将我葬在山北那一片竹坞近旁。那里景色倒也不错,正好伴我死后长眠。”

    少卿泪洒如倾,悲恸欲绝关头,却又从中察觉出一丝非比寻常。他正要开口询问,鲜于承天却好似如释重负,自其手背之上轻轻一拍,两道原本亮如爝火似的目光,亦随之渐渐黯淡下来。

    少卿大惊失色,扯开喉咙连声呼唤,无奈人死如灯灭,此刻鲜于承天面如金纸,身上余温渐消,任凭扁鹊华佗在世,却如何救得回一具尸体性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鲜于承天一世英豪,赫赫声名如雷贯耳,而今落得身死业消,那也着实教人不胜唏嘘。崔沐阳神色稍异,许是因惺惺相惜,遂在口中喃喃自语。只是此话在当前少卿听来,又委实极为刺耳。眼中杀意凛冽,便朝他脸上狠狠紧盯。

    “磨磨蹭蹭还不动手,莫非是还想教我再说第二遍么!”

    众人正因鲜于承天之死感慨万千,却被一声雷鸣暴喝打断思绪。楚夕若玉容惨淡,耳听得父亲无情催促,一排银牙几将朱唇咬出血来,恍惚更似足能感到自己胸膛内一颗心正脏狂跳不止,俨然欲要从口内蹦出。

    “奸佞妖祟人人得而诛之!你既不肯亲自动手,便由我来送他一程!”

    楚人澈纵声长啸,声逾纮殥,三光黯色。一个程字言犹在耳,当即抖手掣动兵刃。初时,他与少卿尚且相去十丈有余,眨眼却已倏忽欺至方寸之间,罡风凛冽砭刺肌肤,朔气嘶鸣侵体咆哮。

    少卿武功远较楚人澈为逊,又兼新逢鲜于承天之殁,可谓哀莫大于心死。眼见自己行将丧命,他脑内反是殊为平静,嘴角稍扬,露出一抹麻木苦笑,索性阖了双目,全然不躲不闪。

    “你!”

    劲风拂面,撩拨发梢。少卿两睫微颤,良久始终未觉丝毫异样传来。惊讶之余睁开双眼,竟见楚夕若正毅然决然立于自己身前,手中长剑熠熠生辉,一道倩影旖旎婀娜,更被周遭熊熊火光照映得格外娉婷颀长。

    “我再说一次。”

    楚人澈怒不可遏,挥剑直指向女儿头颈,“即刻将这小子杀了,否则我便亲自送你们一齐上路!”

    “此事请恕女儿万难从命!”

    楚夕若心头一懔,将手上兵刃轻轻放在地上,面朝父亲正襟跪倒。又从袖里取出先代楚家家主楚含章临终所赠玉佩,将其紧紧攥在掌心。那上面盈盈水色凉意如丝,沿纹路幽幽直沁肌理。

    “爷爷在世时曾有教训,君子秉义持重,大节不夺。夕若所行无愧于心,倘若您定要一意孤行……我也心甘情愿与此人一同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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