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为何要同你们说起此事?”
秦松篁好似魂不守舍,将这番话自口中翻来覆去,步履蹒跚便往回走。
他走到半道,忽的停下脚步,背对着二人喃喃问道:“顾少侠,这几日你自觉身体境况如何?”
少卿微一愣神,忙抱拳道:“蒙前辈不计前嫌,晚辈已伤势大好,如今……”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
秦松篁言简意赅,只伸出一只右手在空中晃了几晃,“眼下你身子虽说见好,但这不过仅是一时之象。三年五载之内,难保不会有所反复。”
“到时沉疴复起,卷土重来,只怕便是华佗扁鹊在世重生……也断然再救不回你一条性命。”
“秦前辈!”
楚夕若心头一懔,两靥忧形于色。秦松篁站在原地,俄顷重新迈开双腿,独自抱着妻子骨灰走进屋内,只在二人耳畔远远抛下一句话来。
“你若真想活命,明日申时便仍在此地等我。彼时得于一劳永逸……倒也并非何等难事。”
此刻放眼庭院之内,只剩下顾楚二人并排而站。树影婆娑,净澄如许,他俩无意之中四目相对,又无不匆匆避开彼此双眼,唯有两颗心脏砰砰直跳,说尽各自满腹衷肠。
“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你……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夕若两靥发烧,毕竟碍于女儿颜面,足下一顿便要离开。却被少卿从身后叫住,如铅铸铜就一般怔怔伫在原地。
“你……”
本来,少卿已自暗中拟好万语千言,可一旦当真开口,脑内却在霎时间变得空空如也,更将一张俊脸憋作通红。
“想不到……你竟甘愿这般助我!”
他额上微微沁汗,语气可谓极不自然。而另一边厢,楚夕若也并不比之好过太多。闻言虽转过身来,两条玉臂却似无处安放,只好双双僵在半空。
“我早已经同你说过,救人危难原是我辈本分。至于所救之人究竟是谁,那也并无……”
“咦!姓顾的!你……你要怎样!”
清寒拂面,暗送疏香。少女尚未把话说完,陡然却见少卿深吸口气,蓦地径直上前。一条手臂无所迟疑揽在自己腰肢,而后低下头来,轻吻在面前那一抹浅浅朱唇之上。
两人甫一相触,少卿只觉对方唇间滚烫发热。还不等身上酥麻退去,数点淡淡香甜已如云烟飘渺,于唇齿间悄然弥散。
而今周遭兰熏麝越,缕缕青丝绕指穿插,少卿鼻翼间芳香微嗅,浑是股说不出的泰然舒畅。楚夕若两靥绯红,其色如血,单薄纤细的身子不住簌簌发抖,又何尝料到他竟会骤然行此大胆之举?初时尚有些扭捏抵抗,可待几次挣脱未果,遂终于不再扞拒。踮起脚尖微微相迎,一只素手略显迟疑般搭在少年一道挺拔肩头,五根凝脂似的手指亦深深嵌入其人肌肤之内。
风起萧萧,吹皱满天星斗。两人如是而立,唯有发梢悄悄划过彼此脸颊,俨然便教天地造化之美咸集于斯,亦难免自这方寸韶华前黯失尽失颜色。
“终此一生,必不相负。”
寥寥八字,于楚夕若听来不啻仙音激荡,更羞得满面通红。少卿目蕴柔光,一只手掌在她背心摩挲轻抚,如今佳人在侧,馨怡纷纷,仿佛未饮杜康便平添了几分醺醺醉意,许久犹未自这温柔乡中回过神来。
“你这人生来便油嘴滑舌,谁知这话是不是特意说来哄骗我的。”
楚夕若声如蚊蝇,看似是在抱怨,实则一张清丽面庞反倒愈发紧贴在少卿胸膛之上。耳听得他一颗心脏砰砰直跳,更令自己耳根阵阵滚烫发烧。
少卿扑哧一乐,便将她愈发抱紧,煞有介事般赌咒发誓道:“顾某挚诚,天地可鉴!日后如有违犯……如有违犯……就教我变作一只小猫小狗!始终陪在楚小姐身边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
“呸!哪一个要你来陪!”
楚夕若朱唇如血,听他言语说得有趣,一时终于忍俊不禁,“何况如你这样个一无是处的登徒子,旁人只看一眼便也瞧得够了,又有谁肯特意把你留在旁边?”
“你虽已把我看得够了,我却偏偏怎的也瞧不够你。”少卿面作揶揄,言讫伸出两根手指,自她颊间轻轻捏了一把,“先前我倒是全没发觉,原来你竟生得这般好看。”
“你这人!”
楚夕若一声嗔怪,心下却着实受用无穷。举目四下山色空濛,素流交织,自本来胸中一番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之余,更不由得愈发生出几分芳心窃喜。
“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也能如秦前辈他们一般,将这许多劳什子一并抛到九霄云外,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两人紧紧相拥,俄顷楚夕若忽在口中柔声细语,正是满心憧憬于二人今后时光。孰料少卿听罢身子竟猛然一震,连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黯淡。
“你还是想要为鲜于前辈报仇雪恨,是么?”
楚夕若心念电转,业已猜出其人心思。少卿默不作声,双手微微松弛下来,须臾,才涩然开口道:“我自幼蒙鲜于太师父恩情深重,如今他遭歹人算计,含恨而死,我若不能教楚……教那人血债血偿,又如何能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只是……”
楚夕若秀眉微蹙,本欲同他争辩。可转过头来扪心自问,倘有何人处心积虑伤及父母安危,自己又能否泰然作壁上观,只当这血海深仇乃是从未发生过般?
她心乱如麻,不过随脑内灵光一闪,一条计较就此涌上心头。当下俏脸微扬,郑重其事道:“在你前去报仇之前,还有一桩事情……咱们总要事先查个清楚。”
“你说什么?什么事情?”
少卿面露诧异,不禁大为惊讶。茫然自其脸上注视半晌,却始终对此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如坠云里雾中,楚夕若暗里反倒颇生出几分自得。转眼收敛心迹,吐气如兰道:“这次各派之所以兴师动众,大举攻上青城,为的又究竟乃是何事?”
“我早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的那些个秘籍我连看也不曾看到过一眼,就更别说……”
听她旧事重提,少卿本来不胜其烦。可口中话未言讫,却又登时恍然大悟,直把双眼瞪的老大,讪讪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
楚夕若微微颔首,索性亦无隐瞒,将心思合盘托出:“当初各派只道是你盗去了自家秘籍,故才同仇敌忾,冲着青城山来势汹汹。至于鲜于前辈之事,也同样乃是因此而起。”
“现下你已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倘若真想有所作为……那也除非先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
少卿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却并未如楚夕若所料般大喜过望,“如今我早就是个众叛亲离之人,自证清白?唉!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是哪一个说你众叛亲离?最不济……不是还有我同你一齐作伴?”
楚夕若连连几声数落,却又因自身少女心性使然,言至最后不免颇有些难以为情。小心翼翼将头埋在少卿胸前,只觉格外安稳踏实。
“你放心好啦!无论千难万难,咱们只管一心一意去做。即便到时仍旧只是徒劳无功,但也至少可说得上问心无愧。”
“对极!对极!”
面对眼前人一番衷肠倾诉,少卿精神总算为之大振。又在她颊间轻轻一吻,兴冲冲大声说道:“依我看,此事多半正是那姓崔的在从中搞鬼!咱们过几日便赶去汴梁,哼!我倒要看看他私下里存着的究竟乃是什么心思!”
“你说崔叔叔?”
楚夕若眉头微皱,不免甚为意外。少卿忿忿一声冷哼,撇开嘴角振振有词道:“我来问你,各派携带秘籍前来你们楚家之事,你事先可曾有所知晓?”
“我……”
楚夕若脸现茫然,沉吟着若有所思道:“似此等关乎各派存废的大事,爹爹一向只是亲力亲为,从不会来同我提起。若说真有人能知晓此事,恐怕也只有三叔四叔,以及其余各派的诸位前辈们了。”
“着呀!”
少卿抚掌而呼,频频点头称是,“你三叔体弱多病,自然难在各派守卫森严之下盗取秘籍。至于那楚人明……哼!凭照他的武功,便教再来上十个八个,也不过只是自取其辱而已。而太一派掌门新丧,又是本次苦主,那赵秉中阴阳怪气虽说了得,可依我看要想做这等惊天昭地的大事也还犹嫌不够。”
“无尘和尚……”
“无尘大师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绝不会做出这等无耻勾当!”
听到无尘其名,楚夕若忙从旁抢先开口。少卿亦对她所言颇为赞同,当下话锋一转,复而说道:“如此一来,各派当中知晓此事的便只余下崔沐阳一人。若不是他从中阴谋算计,莫非还是那些个秘籍好端端忽然长出了手脚,便自己不翼而飞了不成?”
“可据崔叔叔说,这次明明是望日楼首当其冲,头一个遭人窃去了派中秘籍,那又……”
饶是如此,楚夕若却依旧难以相信崔沐阳便是个中元凶首恶。少卿见状,只觉她未免太过天真,气哼哼干笑几声,不屑一顾般道:“那不过是他崔沐阳的一面之词,又如何做得了准?说不得便是他自己贼喊捉贼,故意借此搅乱视听。”
“是了!你可还记得在南阳城中,那两个莫名其妙自杀的人么?”
“你是说那次在客栈里,咱们与庭兰先生他们相遇的时候?”
楚夕若微微一怔,循着他此话思索,终于自脑海里回忆起当日之事。
彼时自己误以为少卿草菅人命,更在盛怒之下劈手打过他一记耳光。事后虽真想大白,可要说那二人为何竟会为区区一点小事拔剑自戕,即便时隔多日回头再想,也还是教人好生费解不已。
“你当时并不在场,有些事总归并不知晓。”
少卿两眼放光,忿忿然大声道:“他们临死之前,里面的那个老头儿曾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什么自己有负崔沐阳重托,这才因此自杀了事。还有便是其实他们本是一行三人,最后一个贪生怕死,不顾江湖义气,连兄弟的尸首也没来得及收敛,就自己逃之夭夭去了。”
“再后来咱们便到了楚家,也正是他当着各派众人的面向崔沐阳通风报信。那姓崔的听后唯恐事情败露,这才想要抢先一步杀人灭口!哼!若不是当时柏姑姑恰好便在……咦?你这又是怎么了?”
少卿口中义愤填膺,可待说到当初在楚家种种情形之时,楚夕若却忽勃然变了脸色。蓦地回想起周昶,方知这二者分明便是一人。
此人身为望日楼弟子,行事非但处处狠辣绝伦,言行举止间更无不透着古怪邪门。其伙同胡世远鸩杀一众同门,教那小小洞窟之中化作尸骸枕籍,时至今日依旧令少女毛骨悚然。
而那日周胡二人言语之间,似乎曾在无意中提及另外一人,莫非这藏在暗处的罪魁祸首,竟果真是身为当今望日楼一派之主的崔沐阳?
念及于此,楚夕若只觉浑身上下恶寒遍涌,不由得连连直打冷战。想崔沐阳身为江湖耋宿,往日一向清名在外,又同家中长辈素来亲睦,可如今俨然竟使自家门派成了一方藏污纳垢之地,实在可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夕若心念电转,本想将周昶之事直言相告。思来想去又怕在少卿心中火上浇油,终究俏脸微微泛红,嗫嚅着嘴唇,小声埋怨道:“你……你怎的还不肯放开了我?待会儿要是一不小心教秦前辈给撞了去……唉!真是羞也羞死个人啦!”
少卿先是一怔,这才忆起眼下二人犹然依偎相拥。可如今触手一副温香软玉,若要他就此松开双臂,从这温柔乡中抽身出来,心中也着实大有几分意犹未尽。遂反倒将怀中少女愈发抱紧了几分,刻意抬高了声音大叫。
“咱们本就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事情,那又……”
“你给我放小声些!”
楚夕若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在少卿口边,顺势自其怀中挣脱开来。少卿也并未执拗,只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又朝她多看过几眼。
“等这许多事情一并了结,我……我想再回来看一看秦前辈。”
少卿轻叹口气,遥遥望向秦松篁卧房。念及秦夫人之死毕竟同自己不无干系,眉宇间不由暗生惭愧。楚夕若听在耳中,亦对此深以为然,更感到其胸中一片赤诚情怀,自己一颗芳心深许,总也不算所托非人。
“是了,秦前辈既同璇烛教主乃是故交,咱们不如恭请他前去青城山,到时老友相见,那也一定好生亲近。”
楚夕若一席肺腑,得来却是少卿良久缄默。嗔怪之际正欲发作,然转念亦知他是犹然放不下当日在一众青城耋宿面前,口口声声所立下誓言。
凡江湖之上,从来讲究一诺千金。虽说少卿与青城众人向来情同至亲,可若教他如这般翻云覆雨,自食其言,恐怕终有些强人所难。诸如此类,也只好等到日后二人赶赴汴梁,且看能否先从望日楼处查得一二端倪
至此,她脸上嗔恼遂消,眼见周遭天色渐晚,便又催促少卿尽快回去歇息,切勿耽搁了明日秦松篁嘱咐之期。
翌日申时,顾楚二人皆早早来到院中,却还是被秦松篁先于一步,已在那槐花树下静候多时。
少卿颊间微红,不免有些尴尬。抬眼见一旁石桌上面,正静静搁放着三口长铗。当中一把乌光隐隐,盈溢焕然,饶是兀自藏锋鞘中,却依旧不乏咄咄寒意逼人,分明正是锵天无疑。
“你们来了?”
秦松篁声音低沉,亦不俟二人答话,便在掌心微微较力,凭一身卓绝内功将锵天吸入手中,“桌上另外那两把剑……是我为你二人准备的。”
“秦前辈……”
发觉楚夕若神情剧变,秦松篁脸上哂然而笑。右手一扬,在半空划出道朔气凛凛,“江湖险恶,你二人武功不济,难免处处颇多掣肘。”
“今日,我便再传给你们一套曾经广漱宫的剑法,于你们将来在各处奔波行走……亦是平添一分保障。”
他双目轻阖,慢吞吞拂动衣袖。渠料下一刻竟蓦地催动内力,震的桌上两口长剑呜呜轻鸣。转眼齐刷刷激射出鞘,裹挟一派石破天惊之势,分向顾楚二人破空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