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点点头,也觉她所说有理,“我看这里面处处透着古怪邪门,二哥,咱们不妨暂且先退去外面,等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只是面对二人苦口婆心,贺庭兰竟全然无动于衷。微笑之余连连摇头,又往左右放眼四顾。
便在三人兀自纠结关头,数缕清风忽从外面而来,自发梢间悄然撩拨料峭。
“不好!有人回来了!”
少卿神色骤变,话音方落,更教余下两人皆心中一惊。楚夕若秀眉紧蹙,可左听又听,也并未察觉出当前较适才有何种异样之处。
而少卿既得秦松篁倾囊相赠,一身内力端的已臻化境,即便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也断然难逃其耳。眼下他只听见极远处街上,有两人橐橐脚步声愈发渐近,每每抬腿落足,皆发出阵阵铿锵轻响。
少卿心思迅捷,觉这声音与当初杜衡穿着官靴踏击地面时别无二致,想必来者也定是这衙内的公差无疑。
随那脚步愈近,眨眼来到门外,楚夕若也终于听出端倪,又同少卿对视一眼,便拉着贺庭兰一同躲往暗处,且待稍后静观其变。
“蓝丫头!蓝丫头!唉!你多多少少……多多少少也等一等我呐!”
不多时,署衙两扇大门又开,就此从外面走进两个人来。似因此行来的匆忙,其中一人早已喘息如牛,俨然上气不接下气。
至于他身边另外一人,倒要比之好过不少,口中呼吸匀实,只是话里话外却显得焦躁异常。
“之前不是早就接到公文,说新任知州大人不日便将前来赴任。可算上今天,咱们都已经等了足足有七八日的光景了,却怎的还依旧不见大人的踪影?”
“咦?”
少卿闻言,心头大奇。虽一时尚未认清来人相貌,却足可听出说话的乃是个正值青春的妙龄少女。
“天地良心!”
他胸中奇疑未消,先前那公差便又叹息不迭,更将条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你叔我都已是一把的年纪,如何还会来骗你不成?那公文上面明明白纸黑字,说大人三五日内就定能赶到江夏。是了!蓝丫头,这不是当初咱俩一同看过的么?”
蓝少女一时哑然,久久缄默不语。须臾,只听“喀”的一声,应是那公差将跨刀随手撂下,又慨然苦劝道:“蓝丫头,大伙儿都知你新做了班头,想把大人风风光光接近城来,好教他从此刮目相看。可这天底下有许多事从来便心急不得,这知州大人昨日不到,今日不到,说不得明天一早,便会自个儿跑进城来了呐!”
“他既做了这江夏城的父母官,那今后同咱们打交道的日子就还长着呐!只要你将来能把大大小小的差事全都处置周全,又何愁不能让大人心中欢喜。”
“柴叔……”
未成想蓝少女竟忽唇齿嗫嚅,转而将声音压至极低,“我……我是怕实在做不来这差事,只会惹得上官好生不悦。到时非但自己贻羞受辱,还要连累柴叔你们……”
“我还道是怎的!这你大可不必担心!”
那柴公差哈哈大笑,脱口而出道:“咱们这差事说难便难,可要说容易,其实倒也着实容易的紧。依我看只要再过上个把月份,你就能把这里面的门道琢磨的一清二楚啦!”
他又道:“再者,咱大伙儿中有不少人同你爹都已是几十年的老弟兄啦,即便到时真遇见了什么麻烦棘手之事,又有哪个会不理不睬,只在旁边看你的笑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蓝少女总算转忧为喜,好生感激道:“柴叔,多谢您的一番开解!现下我这心里面可总算是要好受多啦!”
可柴公差却忽皱起眉头,俨然心事重重道:“蓝丫头,你可莫嫌你柴叔唠叨!如咱们这等当差之人,平日里的威严毕竟是该有上几分。倘若逢人从来只管客客气气,又有哪一个会再来怕你?”
“那依柴叔的意思是……”
少女满心迷茫,如坠云里雾中。所幸这柴公差倒当真不厌其烦,又平心静气,向她传授起了当差之道。
“你只有逢人凶上几分,狠上几分,再严上几分,才好教城里那些个刁民服服帖帖,不敢轻易造次。”
“这人说话实在好没道理,怎的寻常百姓到他的嘴里,就忽然全都成了什么刁民”
少卿暗自冷笑,听罢可谓不屑一顾。又觉凡属官府中人,无论地位尊卑,官职大小,多半皆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实在教人不齿至极。
不过对他种种心思,外面两人自然无从知晓。蓝少女半晌缄默,反倒使那柴公差心生焦急,索性现身说法,语重心长道:“蓝丫头你初来乍练,有些状况搞不清楚也属正常。”
“这样吧!今天柴叔便和你来个身份互异,好教你也知道知道,你爹当初究竟是怎样来做这个班头的。”
“好极!好极!多谢柴叔!”
蓝少女大喜,不迭千恩万谢。那柴公差则先是呵呵发笑,顷刻间又忽脱胎换骨,仿佛乃是成了另外一人。
他深吸口气,抬高嗓门大叫道:“蓝丫头?”
“柴……柴叔?”
少女心头一懔,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未料甫一开口,便横遭其人打断,随之便是劈头盖脸,一阵声色俱厉道:“哪一个是你柴叔?倘若今后见了上官,那便只可尊呼大人!”
“须知尊卑有别,纲常存序,你既身为公人,那就更加应当合了规矩!”
“是!是!”
少女噤若寒蝉,却正中了柴公差下怀。遂干咳着清一清喉咙,话锋一转,不紧不慢道:“好,那我再来问你,先前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如今可已然办得妥当了么?”
“不……不知您说的是……”
少女不明所以,但又不敢反驳,纠结再三,这才小心翼翼发问。
柴公差勃然大怒,厉声叫骂道:“我就知你从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哼!当初我是怎么告诉你的?自打上任薛知州走后,咱这公堂便许久未用。如今新大人眼看便要走马上任,你们不知把这四下里好生收拾收拾,莫非是想等着教大人到后,自己前来动手的么?”
“你只看看自己脚边的青旗,身后的黄伞!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是了!还有咱大人今后每日都要用到的这条公案!你看这上面的浮土,这上面的……”
柴公差原本振振有词,可陡然间竟忽戛然而止,教人好生莫名其妙。少卿眉头大皱,疑神疑鬼下正想侧耳再听,外面柴公差反又开怀大笑,声音之大,直震得堂中积灰簌簌飘落。
“蓝丫头,柴叔刚才的意思,这下你总算是能明白了吧!”
“不错!我心里面全都清清楚楚!”
金铁崩鸣,响彻龙渊!少卿才刚放下戒心,大堂中竟登时罡风暴涨,猎猎砭刺肌肤。紧随那少女话音传来,两口刀刃遂将三人藏身帷幕骤然撕得粉碎,化作漫天辗转飘零。
“小心!”
少卿神情剧变,身形挪移形同鬼魅,双掌破风横斫并举。迎面两柄钢刀虽不乏凌厉,却唯有眼睁睁见他自白刃交织间穿梭自如,到头来竟连一片衣角也难以伤及。
“大胆贼徒竟敢擅闯公堂,莫不是从未将朝廷法度放在眼中!”
少女一声娇叱,顿将众人目光齐刷刷吸引而来。至此,少卿这才终于得以认清此人真实面目。
她纤唇流朱,似玉润彤凝,善睐含光,蕴水波湛湛。两靥冰雪雕琢犹胜海棠吹雨,纤腰婀娜旖旎堪称亭亭玉立。再加身上一袭公服笼络勾勒,懵懂初生之余,赫然难掩自身英气勃勃。
少女紧攥刚刀,运使挥洒间不失虎虎生风。少卿只一怔神,已被其汹汹欺抵身前,当下蓦地凌空跃起,左右脚分别自下方抵来两条刀身之上轻轻一触,顺势从二人轮番绞杀中脱身而出。
“我来拖住这几个贼子!柴叔你去把城外的弟兄们全都给唤回来!”
少女目光如炬,言讫一抖手中兵刃,举刀又向少卿猛攻。柴公差大急,毕竟对她多有惦念,朝地上狠啐一口,也提刀来砍少卿左肩。
他身在公门日久,倒着实颇有见识。如今已断定少卿武功之高,自己二人远远不是对手。而在稍远处,贺庭兰则面色惨白,分明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看来今日想要反败为胜,也只有想方设法,从他身上下手才是。
许是唯恐夜长梦多,柴公差心念一横,立时调转矛头,刀光霍霍逆风猛进,便舍了少卿直奔贺庭兰而来。
乌光升腾,朔朔无俦。电光火石间,楚夕若已拔出锵天,霎时在大堂里布下一道烂银网似的铜墙铁壁。柴公差大惊失色,虽想收手,终归为时太晚,只听一记叮叮轻响,正是他所持钢刀被锵天一击折断,只剩半截犹在手中。
“柴叔!”
少女急从中来,眼看柴公差右手虎口崩裂,此刻正汩汩流着鲜血,更怕楚夕若趁势逞凶,教他横死当场。当下紧攥兵刃,招招式式转作性命相搏。
少卿心中啧啧称奇,觉这少女手下倒确有几分高明功夫。一时间技痒难耐,不由刻意放慢自身动作,起了同她持久周旋之心。
“奸贼!竟敢这般小觑了我!”
少女气愤填膺,如蒙奇耻大辱。掣动钢刀,连番劈刺不辍,无奈力不从心,更因一味求胜心切,反而使少卿频频有机可乘。
少卿神色稍异,足下闲庭信步,又在手间嗖嗖激射出数枚棋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迫得左支右绌,匆匆横刀招架。只是少女似乎心志极坚,即便明知难以取胜,却依旧重整旗鼓,一口钢刀朔气纷飞,划破风声渺如泣诉。
“好俊功夫!”
少卿高声赞叹,手下却无半刻停滞,双腿蹬空,一条身形不退反进。再见他眉宇间似笑非笑,紧随二人彼此接近,登时数指凌空疾点,全都嗤嗤打在那钢刀之上。
少女玉容惨淡,只觉口内气息大窒,慌张张向后闪退不迭。少卿看在眼里,遂猿臂长伸,如揽星月,顿使那少女目光飞眩,等再行回过神来,已是右手脉门一紧,被对头牢牢置在掌握。
“大人,承让了。”
少女脸色忽红忽白,听出少卿话语里满是嘲讽,一时更觉怒不可遏。当下昂首挺胸,厉声大叫道:“你要杀便杀,哪里有这许多废话!”
“姓顾的!”
楚夕若眉关紧蹙,只怕他意气用事,当真伤及少女性命。少卿微微一笑,顺势撒开五指,不紧不慢道:“放心,只要这二位大人担保,之后再不会来动刀动枪,我自然……”
“巧舌如簧,原是毫无用处!”
少女目欲喷火,直接将其打断。如今她重获自由,竟丝毫不顾双方武功相去悬殊,颤抖着从地上捡起刀来,便又要上前拼个不死不休。
少卿自恃手段,倒也不觉如何慌张。气定神闲伫在原地,脸上一副好整以暇。
“且慢!”
眼看双方又要动手,楚夕若只觉心头一懔,便要上前将二人隔开。孰料刚一抬腿,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急唤,教在场众人无不始料未及。
少女紧攥钢刀,愤然对贺庭兰发问:“你是何人!”
贺庭兰脸孔煞白,俄顷定下心来,遂迈步从楚夕若身后闪出。又暗中咽下一口唾沫,作势拱手道:“在下贺庭兰,此番乃是特意前来江夏。”
“贺庭兰……贺庭兰?”
少女朱唇紧咬,兀自盛怒不已。可等下意识将这三字重复数遍,猝然间竟神情剧变,忍不住失声惊呼道。
“你就是新要上任的知州大人?”
众人大惊,纷纷将目光投向贺庭兰,却见他一脸恬淡,再度一礼过后,温言作答道:“姑娘所言不错,本地此任知州,确实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