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汐昏迷后再次醒来,果不其然在歧楼的内室。
低案,香灰,灯火通明,荀歧依旧在卧榻边守着,沈汐望着上空,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明明是自己的回忆,却被自己篡改,想到那个总是一副笑脸的甘遂,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前往东洲,她定然不会进入那个阵心,焦虑又不安,想到这里,有些失态,也有些焦急:“若汲。”
荀歧早已感受到沈汐的呼吸频率变化,只是他醒来后一直在出神的发着呆,便安静的陪在一边,听到他呼唤自己,忙道:“我在。”
沈汐抓住她的手,焦急道:“祖龙神呢!”说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放开了她的手,试图挣扎着起身,口中接连道:“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荀歧淡淡道:“让他过来就好。”
沈汐想着既然是自己有事相询,还是自己过去比较好,何况那也是个长辈,但是他错误估计了荀歧对祖龙神的态度,挣扎间还未起身,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老头的声音也跟着传来,询问道:“楼主!”
沈汐停顿,他看看荀歧,安静了下来,荀歧手中不停,将薄毯轻轻掖好。
那老头依旧挂着一副假呵呵的皮笑肉不笑,在荀歧身后站定,道:“楼主,连下三道催促,可是有何事不妥?”
荀歧并没有回答老头的话,而是看了一眼沈汐,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沈汐不解,在他昏睡的期间又发生了什么吗?荀歧好像有些不想搭理老头?而老头居然也都无视她这般无礼。
还是难道?如果我没有出现,救祖龙神的人就是荀歧?
沈汐收起望着荀歧思虑的眼神,转而对他说道:“老爷子,是我醒了想见你。”
老头假笑呵呵道:“暮清醒了呀。”
这笑容…沈汐再三忍耐,忍无可忍,他最终还是出言道:“祖老爷子,你以前没这么爱笑吧?你以前的声音不是很正经严肃的吗?”
老头一脸疑惑。
荀歧道:“你记起什么了?”
这女人除了对灵力的感知,对其他事情的感知竟然也一如既往的尖锐。
“我在东洲遇到祖龙神,他并不会总呵呵的笑着说话。”
老头假笑瞬间凝结,面露尴尬,半晌,荀歧说道:“你不觉得他脸上没有笑容非常阴森,像是在想什么坏事吗?”
…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他笑起来更像是这会正在做坏事好吗?!
沈汐略一思索,稍稍正了一下身型,道:“我睡了多久?”
老头接过话头:“不到两日。”
这么短?我出发到东洲,甚至待在东洲的时间已经快两个月了呀?
沈汐道:“祖老爷子,是这样,若我进入自己的记忆,却没有按照原本记忆的轨迹,会怎样?”
老头思虑片刻,摇摇头道:“不知,并无此先例。”
荀歧道:“也就是说你这次想起了与他有关联的事,并且有些举动可能已经偏离原来的记忆。”
“…”沈汐无言,你一个人概括了我两个月的经历,我还能说什么?他扯扯身上的薄毯,往薄毯里一钻,老头与荀歧显然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只是荀歧的耐性一向较好,并不打算出言询问,而老头一向就是个粗略的性子,只以为沈汐又要睡了,在旁默默等着荀歧的其他吩咐。
沈汐等半天,这两人都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倏地将薄毯一掀,有些郁闷道:“你们都不问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荀歧深深地望了沈汐一样,手中绢布飞扬,咋的沈汐往后一缩,惊慌失措道:“你要做什么?!”
绢布却离手直飞向门外。
内室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沈汐正不知所措,门外有人一路哭喊着踢开内室的门,居然时竹七!正在哭喊的竹七一时顿住,见沈汐坐着,向着他狂奔而来,故意昂着脸,让人轻而易举的看见眼角留下的两道可疑泪痕,惊喜道:“少主!少主你醒了?!”然后紧紧抱住沈汐的腿,控诉道:“少主,姓荀的想杀了我!绑了我两天了!…少主少主,要是我命丧于此,都是她呀!都是她!唔唔唔……”
老头解释着,起因是荀歧觉得竹七有些吵,便用绢布将他绑在发生异象的客房内。
沈汐明了,那刚刚的绢布想必是让人放了他,他对荀歧说道:“吵也不至于绑他,何况那屋子本就有异常。”
遂即,沈汐有些嫌恶地将他推开,但是竹七抱住他的力气有些大,一时推搡不动,沈汐一口气没接上来,咳嗽几声,荀歧迅速出掌将竹七打翻在地,他躲避不及,正中一掌后在地上滚了两圈,碰到墙壁才堪堪停下,之后叫喊声竟是更大,颇有些撒泼到楼内外皆知的意思,尖叫道:“杀人啦!救命呀!救命!”
沈汐捂住耳朵,心有余悸道:“若汲,你别绑竹七了,好吗?”这样再喊几次,我都要去南冥洲报道了。
到底是沈汐开口,分量恐不是祖老头可比拟的,荀歧才淡淡道:“事情已经验证完了。”言外之意就是不绑了。
竹七颇懂见好就收的意思,立刻止住了哭喊声,手脚并用爬到沈汐软榻边,关心道:“少主,你怎么样?方才是不是被我弄痛了?”
沈汐摇摇头道:“没事,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而已。”
…囧。
沈汐清清嗓子道:“那个,我想问一问甘遂的事。”
荀歧脸色转变,祖老头眼神兜转,飞速地觑了一眼荀歧,然后低下头,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
竹七听到“甘遂”二字已然按耐不住,刚欲说话,沈汐摆摆手,接着道:“我随着记忆去了东洲,我身边有个黑衣女子,我待她如亲妹,为她取名甘遂,可我在西洲醒来的这十年,不仅没有见过这个女子,身边也从无人提起过,她在哪儿?”
这话一出,内室几人脸色更是缤纷,他,不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
沈汐两日昏睡,滴水未沾,仅是湿润了唇畔,此时话有些多,声音不免嘶哑,抬手想让竹七倒杯水,荀歧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握着杯子,靠近沈汐嘴边,示意他喝下。
竹七撇撇嘴,道:“哼,做贼心虚。”
沈汐不明所以,但因着竹七的态度,还是瞪了他一眼,竹七还想辩解,又看到荀歧平淡的抬眼随意撇了自己一眼,瞬间怂弱了的闭嘴。
沈汐想想,捋清思虑后,方才道:“想必,她已是不在人世?只是我还是想问下她的死因,与东洲的缚魂灵阵可有关系?若是因此,我万分愧疚…”
“缚魂灵阵?”
祖老头与荀歧异口同声道。
只不过祖老头语带惊讶,而荀歧却与往常无二。
沈汐略略颔首,斟酌道:“我带着甘遂进入了缚魂灵阵,可没看住她,一时不察,她跳进了阵心。”
“她跳进了阵心?!”又是异口同声,只不过祖老头这次不仅是惊讶,连人都站了起来!
荀歧也不似刚刚那样平淡。
有什么问题吗?沈汐落寞道:“看来,她那时没有跳入阵心”
祖老头凝视着地面,就在地面快被他用眼神穿了一个洞的时候,才长吁一口气,怅然道:“那是我与荀楼主相识的地方。”
果然,沈汐想,我猜到了。
荀歧道:“你还猜到什么?”
想到荀歧说了与沈汐吃了牵引双蛊,便也觉得荀歧的忽然发问不那么突兀奇怪了,正待荀歧要接着说些什么,沈汐抢道:“没有没有,当我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不应该出现在那儿之时,已经眼睁睁看着她跳进了阵心,我想,既然你出现在那个地方,定然是你破了阵,别人也没有这个本事”
“那你可见到缚魂灵阵内无法引渡的魂体了?”祖老头磕磕巴巴的问道。
“见到了,但我将他们引渡了。”沈汐将东洲发生的事细细的从头述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甘遂的身世和海上遇见的大妖。
说来,沈汐不得不佩服荀歧,只略略听了一遍,便抓住了他话语里的漏洞,她道:“你如何从蛮荒到达的东洲?甘遂一个人或许可过海域,可她又是如何带你过海呢?何况,她出现在陌生地方,是人是妖是何目的你都不知…”
竹七打断道:“少主一向如此,你第一天知道吗?少主帮助你的时候难道问了许多?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依旧记恨甘遂姐姐戳穿了你女子身份之事。哼。”
嗯?沈汐心道,甘遂拆穿了她女子身份?八卦的熊熊烈火快些燃烧起来吧。
荀歧皱了皱眉,并没有再说什么,不知是深感不屑与竹七胡搅蛮缠还是无奈沈汐居然在心中各种小九九。
“小七,莫要胡言,当时那种情况,荀楼主是为暮清好。”祖老头淡淡道。
沈汐一头雾水的道:“你们在说什么?”
竹七深怕荀歧会不让他开口,率先道:“甘遂姐姐根本没有死!当初她骗我们甘遂姐姐已死,实际上却被她囚禁在歧楼内,歧楼几次异动都是因为甘遂姐姐。”说完,得意的瞪向荀歧,语带愤恨。
荀歧开口道:“当时我不说她已死,你们那个状态下还要带着她?带着她赴死?”
“那你直接好言相劝就可以了,为什么说她死了,还布阵囚禁她?分明心怀鬼胎。”竹七又呛道。
沈汐眼见荀歧常见的淡然脸庞居然开始龟裂,显然是觉得竹七真的是在胡搅蛮缠,内心好笑,不过转眼瞬间,荀歧恢复了脸色,看了一眼沈汐,第一次有些赌气般道:“随你如何想。”
沈汐赶忙圆场,对荀歧道:“无事无事,别理他,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祖老头见气氛有点冷,略略思索,想将话题带过,道:“当年是这样的,我应故人邀约,去了那片密林”
荀歧在听到“故人”二字只是,冷冷淡淡的,又不为人察的微扯了一下嘴角。
沈汐有些呆住。
这人,这动作,这表情,是讽刺吗??再仔细望去,她却已经恢复淡淡然然的模样了。
身旁祖老头还在尾尾叙说道:“却一时不察被他设了缚魂灵阵,将我东洲子民囚禁于此,逼迫我交出龙神印,虽然当时东洲子民早已经不信仰我,也因为我之故,噬灵死树衍生的灵言族以东洲作为据点肆意烂杀,但我心中还是想为我的子民尽一份力…”
当意识到自己不受敬仰,跌落神坛,失了神格,才恍然醒悟,要承担起自己曾经逃避甚至从未直视的责任?
沈汐听到此处也不得不吐槽一句,这是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民间也有俗语说,狗改不了吃屎呀?若不是他是我家祖上颇有渊源的老前辈,对老前辈不敬且乱说话,自己老祖宗会来找我,我是真的想骂街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早干什么去了。
沈汐想想道:“那当时,被束缚的魂体你们怎么处理的?哪儿去了?”
祖老头像是不愿意回忆一般,淡淡吐出两个字:“绞杀。”
?沈汐一惊,“谁?”
荀歧面无表情的道:“我。”
沈汐喉头下意思的吞咽了一下,有些艰难的道:“为…何?”
祖老头也十分艰难的道:“因为别无他法。”他仿佛一下陷入回忆之中。
竹七闻言喃喃张嘴又无言,内室一时死寂。
“阵心里的那人,原本不过用魂体逼迫我,谁知惊动了灵言族,若是…”祖龙神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汐已经明白了,如果荀歧不全部绞杀,那么他们只能被作为养分贡献了噬灵死树,壮大了对方而已,可是灵言族是怎么知道的呢?
祖老头那双充斥着野心的双眼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的神色,虽然没有经历那些事情,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屋内的人也都感受到了祖老头的无奈,一时竟无一人答话。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在记忆里成全了彼此一次,希望他们真的有轮回,也真的去了南冥洲,安定的生活了。”
沈汐由衷的道。
竹七道:“少主,许多人祭祀先祖的时候,先祖会有托梦一说,若是他们已经去了南冥洲,后人一定会有感应,你放心好了。”
沈汐闻言,轻轻颔首,只盼,自己在回忆里的引渡真的有用。
“说来,祖爷爷,这个逼迫你的人你是认得的是吗?”竹七忍不住问道。
荀歧冷眼旁观,祖老头眼神躲闪,低声呐呐道:“是的是一名故人。”
故人?沈汐却觉得,应该不是故人那么简单,提及对方几次都含糊带过,而荀歧的神情也预示着她多少是知道一点的,至少不是普通“故人”那么简单吧?
所以说,在这场梦境和现实里,交错的,不同的地方太多了,真的有什么关联吗?
甘遂既然没有在那里出现,那她跳入阵心对如今的她有影响吗?
“有。”荀歧突然开口,又使得祖老头和竹七面面相觑,有,有什么?
“第一次回来的异动是她瞬间苏醒,只是她苏醒的很不正常,似乎没有自己的意识,灵力暴乱。”荀歧道。
沈汐挠头,回想道:“就是那次…给我下药的那次?”
祖老头面色通红,分辨道:“什么叫下药?!我就点了个草!小小年纪,说话怎么如此模棱两可??”
沈汐奇道:“大家知道就好了嘛,你干嘛这么咬文嚼字?”
嘻嘻,竹七捂着嘴偷笑,难忍之极。
内室的气氛竟是不那么沉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