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刚巧八月中秋,镜花水月难得张灯结彩。
蝴蝶园里挂了些灯谜,厉修园的擂台也被占用排些歌舞表演,就连山间小路上都有不少人忙里偷闲要去人间小镇凑凑热闹。
宋翎风拿了一提月饼在园子里找到了宋灵雪:“仙门的月饼口味多,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这是母亲嘱咐了今日回家拿的。”
“我刚念叨着,兄长便来了。”宋灵雪一笑,与兄长告了别,接过月饼挽着杨依依去听歌看舞去了。
不知是否因着节日的氛围带动,那平日里喜欢独来独往的杨女侠今日却由着宋灵雪了。
瓜果夏虫的喧嚣里偶有烟花绽放,一声盖过一声,给仙门添了些人间才有的气息。
“怎么今日要约我来翠竹栈喝酒?”
唐星翼听闻乱羽一句,收回看着窗外烟花的视线。
两人此时正面对面在翠竹栈靠窗的角落里坐着。
难得开了一坛子陈酿美酒。
乱羽摆了两个小碗,倒满了酒推过去一碗:“今日中秋,你既来了山上,我还没面子约你喝酒了?”
往年这时候唐星翼尚在家中,中秋佳节实属难得。
“难为齐少侠看得起我这书生,”唐星翼端起酒碗时褪去了儒雅,倒有几分反差下的仙风道骨,“射箭可是你在管,听闻白欣巧去厉修园闹事了?”
乱羽闻言,伸手要去端碗的动作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天吧,”唐星翼仰头把碗中酒饮尽了,“怎么?你不知道?”
“头几日是慕清在管。”乱羽虚虚握着小酒杯,难得好奇,“是什么事?”
“像是有人和她比箭术?”唐星翼想了想,还是继续倒酒,“记不清了。”
乱羽回忆片刻,想到那日在厉修园收回斩浪时瞧见的人群:“倒是有点印象。”
“听闻——白欣巧还是败了的。”唐星翼笑笑,“也好!挫挫她的锐气,她其实心地不坏,作威作福多半家境使然。”
乱羽也跟着一笑:“想不到家住东陵的唐少爷会知晓一个南安泼皮的家境?莫不是偷偷回过南安?”
不料唐星翼摇摇头,眸子一沉:“我在南安时——曾跟着李稻混日子。”
乱羽闻言一愣。
李稻,于南安的百姓来说并不是个陌生人。
他是十多年前南安的梦魇,烧杀抢掠打家劫舍,不敢招惹城东城西两家大户,却连官家都拿他没辙。
南安城有一处最为混乱的市井,被人称为“稻巷”,便是李稻当年的大本营。
若是泼皮也有所谓盛世,那么李稻在时的南安城便是泼皮们的盛世。
他们在市井中打出一片稻巷,还搜罗穷人家的孩子,自小便培养起下一辈的泼皮。
至于为何他们能够无法无天——官家尚有勾结,这泼皮之间也有。
李稻有位结义的大哥名为李麦,是京都一带的泼皮头子。李麦年轻时不知有哪门子行当,攒下了不少家底,更是贿赂了不少高官,于是哪怕在天子脚下也能作威作福。
南安的李稻右臂上有一道狰狞的的旧伤痕,据说是曾经为李麦挡下过险些致命的一刀,差点废了一条胳膊。
他原本没有名字,因着这一壮举被李麦收为结义的小弟,给了名字,打下泼皮的江山后便把南安划给了他。
只是十多年前不知发生了何事,传出李麦身受重伤的消息,李稻也不知所踪。
如今南安城的泼皮头子正是被当年李稻培养的那群孩子中的一个,也便是白欣巧。
若非仙门习得的修为,白欣巧也坐不稳这个位子。
乱羽出身城西的枫庭,本就是李稻惹不起的家世,对于传闻也不过略有耳闻。
“怪不得白欣巧服你,”他打趣一句,“原来唐少爷险些成为南安的泼皮头子?”
唐星翼白他一眼:“若轮得到我,定然第一个把你这枫庭的小主子绑了,然后狠狠勒索一笔。”
“得了吧!”乱羽不屑,“就齐大侠那个样子——你就算把我脑袋扔给他,他也不会多眨一下眼。”
唐星翼无奈笑笑,终究没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乱羽摸了摸下巴,“若是我能做泼皮头子,第一个下手的,也会是枫庭。”
唐星翼有些惊讶:“齐少侠好品性!竟愿为了弟兄们搬空家底?”
“你知道什么?”乱羽笑他不懂,“别看他名字里带个文字,在二十多年前可是赫赫有名的齐亦寒之子!若是打败了他——”
他话到这里拖长了尾音,颇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
唐星翼无奈又翻了个白眼,好意提醒一句:“你可是他亲儿子。”
乱羽眉头一蹙,刚要反驳,却被一碟小菜落桌的声音打断。
他下意识仰脸去看,瞬间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新来的不认得你,”洛笙随口应他,“掌厨让我送小菜过来。”
随后她的目光从移向坐着的书生。
想来这便是暑期醉酒的唐星翼了,生得清秀,倒是书生该有的样子。
只是见他碗中剩下的酒少,想来酒量不差,不知为何那时醉成那样。
唐星翼也起身,抬手作揖算是问好。
洛笙客套回他一个。
乱羽正要开口介绍,却忽的听闻这书生一句。
“小生是否见过姑娘?”
洛笙本打量一阵儿便不打算客套,闻言却是多看了一眼。
“不曾见过。”她礼貌回了句,又看向乱羽,似乎有些心虚,“东西我见过了,却觉得都没那萝卜好,分给别人了。”
乱羽眉眼一弯:“既是送你的东西,转手他人也不要紧,那布偶喜欢便留着,若是哪天不要了可千万还给我。”
“亏你说得出。”洛笙瞪他一眼,“流蔬阁今日分月饼,你喝你的酒,我吃月饼赏月去。”
乱羽笑笑目送她离开。
虽只有短短几句话,但他知道,这一页已然翻过去了。
书生重新落座:“看样子齐少侠暑期收获颇多?”
乱羽听他一句回了神,也坐回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官家之子唐星翼被他这话一呛,轻咳两声又问:“那便是你前些日子魂不守舍的缘由了?”
乱羽默然,思绪一转又怪起他来:“唐少爷见多识广啊?怎的何时开始——逢人便觉得面熟了?”
“那是她不记得我了,”唐星翼跟他讲道理似的,“不会错的,那姑娘我见过。”
乱羽不信:“你倒是说说,何时何地又如何见过?”
不料,书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一惊。
“十多年前,南安城中,我曾见她随母拜会枫庭。”
唐星翼见他难得一副惊讶样子,心情不错又多说几句:“我并不知她姓名,只知晓她跟着母亲生活在郊外小屋,至于生父是谁——传了多年也未曾坐实。也是那年冬日,母女两个身边突然多出个高大的男子来,坊间传闻才渐渐消下去。”
乱羽木讷地眨了眨眼。
“小生不才,这么些年修为无甚长进,记人面相却尚未出现过偏差。”唐星翼以为他不信,又道,“我那时跟着李稻,曾见过泼皮养着的孩子想拉她入伙,她年纪小却自有清高,几次相邀都被拒绝。那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是非善恶,她却知晓不该和我们玩了。”
他回忆起过去时,眼中还有几分赞许:“后来孩子们从家中长辈那里得知了三言两语,开始见面便喊她野孩子,说她没爹养,更有甚者拳脚相加。”
“我猜测她的母亲该是位与世无争的仙者,起初怕是不知晓她被人打骂的事。”唐星翼想到这里有些无奈,“后来该是渐渐教了些皮毛,对付那群孩子便也够了。”
乱羽眸子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多出几分不忍和愧疚来:“我原以为……她曾过得很好……”
唐星翼不知他话里深意,又道:“我上一次见她便是那年腊月,她随母亲拜访你们家——那瘦高男子一直守在外面,因而也没留很久。”
乱羽想起早在西窑城茶馆中洛笙所说的那番话。
想来——唐星翼记忆中那男子,便是如今隐居西窑城郊的江迟了。
虽不知江前辈为何姗姗来迟,但家事多半不便过问。
乱羽摸了摸鼻尖。
知道的多些,也便注意些别脱口了不该说的话。
唐星翼自顾自地倒酒,微醺也没注意他情绪:“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竟能在镜花水月遇上。”
乱羽抬头看看窗外高悬的圆月。
今夜中秋,本该是团圆的日子。
他虽做着闲云野鹤好些年了,却总想带着那下凡的仙子体会一下人间的热闹。
也罢。
乱羽倒了一碗酒去和微醉的书生碰杯:“这顿算我欠你的。”
不等唐星翼再说什么,他一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放下碗就往外走。
唐星翼怎会不知晓他意欲何为,无奈摇了摇头。
读书人自有雅兴,便是没了酒友也能对月自酌。
他仰头看看圆月,一气儿又是满满一碗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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