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凋敝,民不聊生。
三山道近年来历经旱灾与兵灾连番祸害,早已十室九空。
为了活命,卖儿鬻女不过寻常事。
路边田垄间处处埋着半腐不化的尸骨,树上悬满了吊尸,一阵风吹过,宛如累坠果实,见之触目惊心。
小王庄乃是上泉府蛇首山一带的偏僻山村,有能力逃灾的人家早已人去楼空,没能力远行的老弱病残或者故土难离的世代户只能苦苦地在这片人间炼狱里挣扎。
这天早晨,几乎全村还能动弹的人家全部聚集村口,个个面带戚容,明明大多数人都衣不遮体,却偏偏有七八个孩童穿得衣鲜光亮。
十几个面有菜色的男女正抱着那几个孩童哭得撕心裂肺,孩童被打扮得粉雕玉琢,正一脸童真地安抚哭泣的爹娘。
其余老少皆不忍侧目。
一个还算健壮的汉子满面怒容,喘着粗气握紧手中的犁耙,朝身后的邻里乡亲振臂疾呼道,“诸位父老乡亲,难道你们就忍心把孩子送到妖怪餐桌上吗?”
一个暗暗拭泪的麻衣村妇泣声道,“不忍心又能如何?”
“和妖怪拼了!”壮汉厉声大吼,高高举起犁耙,似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是真心吞不下这口窝囊气。
就在几天前,蛇头山上下来了一头鼠头人身的妖精,扬言七日内要小王庄上供七对童男童女供它们大王享用,如有不从,即刻踏平小王庄,说完就扬长而去。
噩耗天降,几乎瞬间击垮了整个小王庄。
要知道三山道连年来动荡不堪,粮食短缺,人口基数早就跌入低谷。
新生儿降生率也突破历史新低,就算是顺利诞生,夭折率也居高不下。
近十年来小王庄拢共才有不到四十个孩子,山上妖怪一开口就要了近半,这不是在掘小王庄的根吗?
壮汉是府兵出生,破有几分勇武,为了照顾年迈老母才退役归乡。
也是因为那天他刚好有事不在村里,不然非得和那头小妖拼命不可!
眼看着乡亲们为了苟活准备献祭孩子,他哪里还忍耐得住?
小王庄虽人口凋敝,但满打满算好歹有近三百多号人,如果众志成城地抵抗妖怪,至少还有谈判的资本。
只是壮汉想法虽好,但村民们却不领情。
任由他如何鼓吹激励,村民们始终是一副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不由得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无错更新@
“竖子,匹夫!”双目赤红的壮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些往日亲近的邻里破口大骂,心里无限悲凉。
他何曾想到,自己在沙场亡命厮杀,居然是为了保护这些软蛋。
莫名间,他为自己流的血,为死在沙场上的袍泽感到极为不平。
潸然叹息,壮汉放弃了联合村民共抗妖怪的天真想法,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冲到路垄边上,杵着犁耙严阵以待。
身后的村子是他家里几代人生活过的家园,哪怕乡亲早就没有了血性,他依旧不容任何人玷污家园。
哪怕付出血的代价!
日上三竿,壮汉在骄阳底下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蛇首山的方向,只要一见到妖怪的身影,他就立即拼命!
只是等了半天,早就过了小妖约定好接人的时辰,却始终不见任何动静。
壮汉和村民们不禁大感疑惑。
“叮铃铃~”
突然间,壮汉眼尖地发现土路尽头有一个骑牛少年径直而来。
那少年唇红齿白,白衣胜雪,眼帘似阖非阖,慵懒地斜躺在大青牛的宽厚背脊上,一只青铜铃铛挂在牛角上,随着老牛迈步叮当作响。
所有人都愣愣地望着突兀出现的骑牛少年。
待到七八步近前,少年似刚睡醒般,从牛背上坐直伸了个大懒腰,哼哧道,“各位乡亲。
,听闻左近蛇首山上闹妖怪,请问该如何走?”
霎时间,村民们纷纷色变,壮汉更是不动声色地握紧犁耙,沉声戒备道,“哪来的无知少年,知道蛇首山上闹妖怪还敢去,莫不是活腻了么?”
少年闻言也不恼,轻笑着从大青牛硕大牛角下摘下一个包袱,一把丢在壮汉面前。
壮汉定睛一看,那散开的包袱里居然是一颗血迹犹新的大号耗子脑袋,顿时吓了一跳,指着少年诧声道,“你,你,你到底想作甚?”
虽然壮汉有舍命相搏的勇气,但内里却又自知之明。
妖魔鬼怪,哪怕是最低级的游魂与妖精,都非凡人所能力抗。
眼下那颗血淋淋的耗子脑袋,分明就是从妖精身上摘下的,少年如此云淡风轻,想必来历不凡啊。
如若与之沾上干系,焉知会不会连累小王庄。
不少当日在场的村民见到鼠妖头颅后吓得脸色发青,两股战战,看少年的眼神如同见鬼。
少年呵呵一笑,淡然道,“贫道绍州景山宗掌门袁鱼机云游至此,欲为民除害,请行个方便!”
……
小王庄二十里外的蛇首山山体酷似仰头蛇头,高两七丈,占地超过两千亩,在平原地形的上泉府域内也算为数不多的高山。
山间有个天然洞穴,此前被一伙无恶不作的山贼窃据。
这不妖怪一来,饱食民脂民膏的山贼们尽皆沦为血食,便宜了妖怪府。
今儿被山贼们修缮一新的洞穴内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席间尽是一群骚气冲天的鼠辈。
这里的鼠辈并非骂人之言,而是实实在在的形容词。
放眼洞内,全都被一大群尚未完全化形成人的鼠妖所填充。_o_m
案几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美洒成林,鼠妖们叽叽喳喳地大声谈笑,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首席一张虎皮大氅高椅上端坐着一个贼眉鼠目,身穿大红衣袍,胸前绑着一朵大红花的新郎官,强搂着一个暗泣流泪,披着大盖头的窈窕新娘。
感情这还是一场婚宴!
“恭喜大王娶了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为大王贺!”一只头戴博冠,身穿儒衫,装扮得不伦不类的鼠妖文绉绉地起身向新郎官敬酒。
形容猥琐的新郎官顿时眉开眼笑,举杯笑骂道,“哈哈哈,真不愧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偷油鼠,小鼠崽子真会说话,本座听了心里欢喜,待会儿等鼠三十九把童男女领回来后,本座允你先尝头汤!”
儒衫鼠妖闻言大喜,各种阿谀奉承之词不要钱般地说出,哄得新郎官愈发开怀大笑。
其余鼠妖见状不由得急眼,奈何吃了没文化的亏,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句别出心裁的马屁话来,只能眼红儒衫鼠妖尽揽大王欢心。
过了半响,喝得醉眼惺忪的新郎官突然惊咦问起:
“都快午时了,鼠三十九那崽儿咋还没回来?莫不是见童男女过于诱人,忍不住偷吃了吧?”
此言一出,顿时逗得满堂大笑,一些心思灵敏的鼠妖抓紧机会大肆称赞大王幽默。
正当宴席上气氛热烈,突然山洞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顿时坏了气氛:
“该死,这耗子窝的气味也太冲鼻了吧,骚膻欲呕,简直比茅坑还臭!”
仿佛按下暂停键般,所有鼠妖惊愕地齐齐转头看向洞口处。
只见外面突然冒出一个牵牛少年晃晃悠悠而来,掩鼻厌恶道。
话音一落,顿时如同冷水溅油锅,洞穴内蓦然炸开了。
“哇呀呀~大胆贼子,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黑毛大王地盘撒野?正好大伙儿吃腻味了膻腥畜肉,待某家将你煎皮拆骨,好让大王餸着下酒!”
一头异常粗壮,毛发灰白的壮硕鼠妖勃然大怒,拍碎案几越众而出,咆哮着冲。
向少年。
身未至,劲风先至。
看来这个壮硕鼠妖走的是外家横练路线,行进有度,妖力充沛,一举一动皆有千斤之力,怪不得如此嚣蛮。
见到壮硕鼠妖雷鸣般一拳轰向瘦弱的少年,一些喝得晕头转向的鼠妖顿时哄堂叫好,眼神闪烁着贪婪之色,仿佛在它们心中少年已经是盘中餐般。
蓦地,异变顿生。
只见少年突然间一晃,瞬间失去了踪影,便让壮硕鼠妖势在必得的一拳落空。
格勒~
还没等壮硕鼠妖搞清楚状况,它猛地听到一阵骨裂之声响起,紧接着视角倏忽一百八十度大转向。
这时候它才惊愕地发现自己脑袋已经被扭到背后了。
带着惊恐与疑惑,被扭断脖子的壮硕鼠妖咽下最后一口气,轰然倒地。
这一幕出乎所有鼠妖的意料,刚刚方复苏的声嚣再次如被闸刀砍断般缄默下去。
在场的所有鼠妖竟没一个看清少年到底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扭断同伴的脖颈,太不可思议了。
少年大大咧咧地穿过呆若木鸡的鼠群,来到一张汤汁淋漓的案几前,见到有坛子还没开封的酒水,便拍开封泥,旁若无人般举坛痛饮。@
不少鼠妖回过神来先是蠢蠢欲动,而后再看壮硕鼠妖尚未凉透的尸体,顿时打退堂鼓。
新郎官高坐虎皮大椅上,一张丑脸阴沉如水,搂着娇弱新娘腰肢的大手情不自禁地收缩,疼得新娘子直哆嗦。
“呔,好胆!敢当着本座的面打杀本座的儿郎,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新郎官凛然大喝道。
少年一口气喝了大半坛子洒,惬意地打了个酒嗝,眼神略带几分醉意笑道,“额,这酒水有点差劲,喝地不够痛快……至于我是谁?贫道不过一方云游野道,不值一提尔~”
听到少年自爆身份,洞穴内顿时一片哗然。
新郎官咬牙切齿道,“那阁下就是执意要与本座过不去?”
少年轻轻摇头道,“非也,贫道到此并非是为了与阁下过不去……而是……”
说着一顿,少年环视周围一圈,洒然一笑:
“……而是送诸位往生极乐!”。